群山有回音
深秋時節(jié)的山城,剛剛下過幾場雨,10月的天氣里開始有了初冬的溫度。
我們乘坐的汽車,自剛剛投入使用不久的南川北站出發(fā),沿高速公路往南川腹地駛去,沿途秋風照面,自窗外涌入眼簾,金佛山的輪廓在云霧中時隱時現。車窗外,不時有成片的方竹林掠過,疊疊丘陵蔥蔥郁郁,山間公路蜿蜒如帶,耳機里的歌曲適時響起:“我一路看過千山和萬水,我的腳踏遍天南和地北,日曬或是風吹,我都無所謂……”這分外應景的歌詞,仿佛讓我們以足跡,致敬了60多年前那些進入深山的建設者們。
南平鎮(zhèn)的向家溝、水江鎮(zhèn)的魏家灣、金佛山下的天星溝……幾個藏在群山深處里的地名,在重慶南川靜靜地等待著我們的到來。時光倒回半個世紀前,這些地名背后,正串聯著一段波瀾壯闊的三線建設往事。那些灰磚建筑、斑駁標語、銹蝕機床,不僅是工業(yè)遺址的遺存,更是一代人用青春澆筑的精神豐碑。它們隱匿群山草木間,融入鳥語蟲鳴聲,若有人從這里走過,卻依然能夠在視聽嗅觸中,感知到陣陣歷史的回音。
它的名字叫作紅
由南平鎮(zhèn)往嶺壩鄉(xiāng)方向走,穿過幾片收割不久的稻田,在一個拐彎處,窺見紅山鑄造廠大門,往里走,名為向家溝的山谷便徐徐展現在眼前。我們去的這個季節(jié),山坡上的映山紅開得正艷。60多年前,勘測人員正是因這漫山紅花,詩意地給這里的工廠取了個名字:“紅山鑄造廠”。如今,曾占地22.2萬平方米的廠區(qū)里,大部分建筑已經拆遷和破敗,只剩一間百余平方米的石砌車間還保持著當年的筋骨和風貌。三角鋼架搭建的房梁仍牢靠堅固,卻撐不住瓦與墻的灰舊滄桑,屋內臨時堆著一些從其他廠房拆下來的磚塊,像一座座低矮的戰(zhàn)壕堡壘——這一點和墻上“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標語很搭,字跡雖有些暗淡,卻依然閃透著當年的激昂。
1966年,紅山鑄造廠在這片彼時荒蕪的山谷上破土動工,只用4年時間就完成了廠區(qū)的建筑工程。1970年7月1日,紅山鑄造廠正式投產。“那時候進廠跟參軍一樣光榮!”曾在熔模精密鑄造車間工作的老工人回憶,1971年剛進廠時,車間設備都是新的,但條件異常艱苦,“廠房墻縫還沒抹平,冬天冷風直往里灌,我們就裹著棉大衣干活?!?970年底,第一批59式高射炮部件順利產出,整個廠區(qū)都沸騰了。
后來,59式高射炮成為前線主力防空武器,需求量激增。紅山廠啟動三班倒制度,生產線24小時不停歇。工人們每天工作12小時以上,飯就在車間吃,累了就趴在工作臺上打個盹。為應對激增的訂單,工廠增設炮彈裝填車間,不僅職工全員上陣,家屬和當地村民都加入進來。當時只有十幾歲的王壽明,就是在這段時間成為了紅山廠的臨時工,他之前本是當地的村民,平常負責為紅山廠提供蔬菜?!跋蚣覝蠋资畱舸迕?,能勞動的都會選擇到廠里謀一份工,婦女清洗零件、包裝產品,男人搬運物料、裝卸貨物,總能找到活兒干……”那段時間,廠區(qū)到處是忙碌身影,孩子們放學后也會來車間幫忙。
20世紀80年代,紅山廠開始嘗試轉型,生產摩托車壓鑄件等民品。1997年,工廠整體搬遷至重慶巴南區(qū)魚洞鎮(zhèn),2002年并入大江工業(yè)公司?!鞍徇w那天,很多人都哭了……”一位老職工說。他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人,為了同一個理想和信念留在此地,大家把青春和成長都留在了這里,這里不僅有他們的工廠,更有他們的家和回憶。如今,老廠區(qū)不到20%的廠房被當地化工廠使用,熔爐早已冷卻,爐膛里的黑色爐渣,仍在訴說當年的爐火熊熊。雖然紅山廠已經不在,但70余歲的王壽明卻仍在附近的村中居住。他依然保持著當年的習慣,每天騎著自行車在周邊走走看看,每逢趕場天,他都要沿著村道緩緩穿越紅山廠,這是他去往鎮(zhèn)上的必經之路。
廠區(qū)外的公路是當年為建廠專門修建的,如今依然有車通行,只是當年運輸設備和產品的卡車,換成了往返城鄉(xiāng)的客運班車。站在舊廠區(qū)前的院壩上,王壽明為我們唱了一首《五湖四海》:“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歌聲嘹亮,連同著一個三線建設者激揚的青春,久久地回蕩在這片名叫向家溝山谷之中。
遷徙留存皆史詩
從南平鎮(zhèn)開車往東北方向行駛十幾公里,在水江鎮(zhèn)北側的開闊地帶,一片整齊的五層單元樓矗立在我們眼前,上世紀的建筑風格格外顯眼,這里是寧江機械廠的舊址。與紅山廠的破敗不同,這里相對較好地被留存和利用:原生產區(qū)改建為南川監(jiān)獄,生活區(qū)成了工作人員和居民住所,20棟住宅樓雖經粉刷,仍保留著當年風貌。
寧江機械廠由沈陽兩個國營廠共同籌建,這里的“寧”指代遼寧省,“江”則取自于水江鎮(zhèn)。選址定在原水江鋼廠和氧化鋁廠舊址,完全符合“靠山、分散、隱蔽”的三線原則。
1965年開工建設時,眾多精兵強將奔赴南川腹地,從總工程師到車間骨干,配齊了全套人馬,甚至帶來了蘇聯進口六軸自動機、日式六角車床等關鍵設備。說起當年由“東北下西南”的故事,周鳳舞至今記得那段遷徙歷程:“從沈陽坐硬座火車到重慶,再兜兜轉轉六七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才能到廠區(qū),三四千公里……”當時的廠區(qū)就是荒郊野嶺,他們發(fā)揚和響應彼時的“大慶精神”,用“干打壘”技術建宿舍,那個年代的工人抱著堅定的信仰,思想和行動都充滿了干勁兒:“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沒人叫苦抱怨?!?/p>
1971年,寧江機械廠正式投產,核心產品是炮彈引信,這個部件相當于是武器裝備的“心臟”,精密性能強,技術要求高。據老職工回憶,“引信里的彈簧細得像頭發(fā)絲,安裝時稍用力就會弄斷,所以雖然是個流水線的工種活兒,但也很吃巧勁兒……”工人們進廠的第一件事,便是練習基本功,當時條件有限,全靠手工操作保證精度,時間一長,手指都能磨出厚繭。有技術能手回憶道,要是一分鐘能裝8個彈簧且全部合格,便有望成為全廠勞模。
1972至1979年間,寧江廠交付多型號武器零件,還承擔了援助友好國家的技術和產品項目。20世紀80年代,寧江廠轉向民品開發(fā),先是生產峨眉牌照相機,1989年成功研制汽車減振器,達到日本同類產品水平。1999年,寧江廠被列入國家三線調整遷建計劃,工廠搬遷至成都龍泉驛區(qū)。
廠在家在,廠搬家搬。寧江廠搬遷后,大部分職工都隨著廠遷移,但和紅山廠一樣,也總有一些老職工因緣際會,選擇把家繼續(xù)留在這里。提及原因,他們大多都是一語帶過:“在這里生活30多年,習慣了。”如今的水江鎮(zhèn),也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偏僻小鎮(zhèn),街道寬敞商鋪林立,80萬噸產能的氧化鋁廠拔地而起,工業(yè)發(fā)展早已日新月異。但對于寧江廠的老職工而言,“那時候大家心都往一處想,勁都往一處使的氛圍,很讓人懷念?!焙迷陔m然工廠搬走了,但很多老同事之間依然還保持著聯系,有往來比較密切的,每年都會抽空聚一次,聊聊過去的青春歲月,說說現在的生活變化。
站在當年的職工宿舍樓下,看著來來往往的居民,作為一個外地人的我,在某個瞬間也讀懂了工人們眼神里的懷念。車間外的空地上,長滿了雜草,墻上寫著標語“團結奮斗,振興中華”,字樣被雨水和歲月沖刷得有些模糊,但依然抵不住發(fā)自內心的主動吶喊,依然能感受到那個年代飛揚澎湃的激情與理想。
遺址的文旅蝶變
天星小鎮(zhèn)坐落在金佛山西麓,這里不僅有青山環(huán)抱,更有溪水潺潺。沿溪河漫步,街邊是一片融合復古與現代風格的建筑群,而對岸,5棟三層紅磚樓格外醒目——這里曾是原天興儀表廠的職工宿舍,如今變身“三線酒店”,成為了南川區(qū)傳承三線文化的鮮活載體和時光名片。
天興儀表廠籌建于1966年5月,曾用名國營東方紅機械廠。選址在溝長3.6公里的天星溝,兩面山崖夾陡峭,石鐘溪水穿溝過。當年,建設者不畏艱險劈山造地,在1967年至1970年間完成廠區(qū)建設,涵蓋生產區(qū)、辦公區(qū)、生活區(qū),最高可容納8000人集體工作生活。
“那時候要保障幾千人的吃穿用,糧食都要用汽車隊從重慶拉來。”劉常瓊是四川瀘州人,1971年,8歲的她隨父母支援三線建設遷入重慶大山深處,便是在南川天星溝天興廠,這一待就是28年。每次來到這里,她都覺得像是在回家。
長大后,劉常瓊也和父母一樣,成為了支援三線建設的一員,也是天興廠的職工。后來,針對人生中的這段經歷,她以筆名曉露出版了一部長篇紀實作品《遠去的天星溝——我的三線人生》。據她回憶,工廠核心生產區(qū)在“猴家溝”等隱蔽地帶,“72洞”車間由軍人嚴密守衛(wèi)?!拔覀兩a的保密產品,學習保密條例,就是進廠必修的第一課。”劉常瓊說,即便家人都同在一個廠當職工,但那時候彼此之間也不談論具體的生產任務,對外的信件往來也要經過嚴格檢查。當時三線建設職工中流行著這樣一句老話:“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彪m然是笑談,但也側面反映出真實的一面,“雖然在大山里,條件是艱苦了些,但大家都知道自己肩負的厚重使命”。
生活區(qū)則沿溝中部展開,40棟宿舍樓分四大片區(qū),兩座電影院、露天游泳池、百貨商店齊全。劉常瓊至今記得,露天電影院每周放兩次《紅色娘子軍》,“提前搬小板凳占位置,帶點瓜子花生邊看邊聊”。子弟學校的教師多是職工家屬,“數學老師以前是車間技術員,講課特別嚴謹?!弊钭屄毠じ袆拥氖?,廠領導多方協(xié)調,甚至不惜開出高工資,也要把重慶城里的醫(yī)生請到山里來坐診?!皼]想到吧,那時候南川醫(yī)術最好的醫(yī)生,幾乎都在三線建設的廠區(qū)醫(yī)院,只要能在廠區(qū)看上專家號,病人心里就會覺得‘這回穩(wěn)了’……”
1975年,天興廠進入單一軍品生產時期,引進了多國高精設備,成為國防建設的重要力量,20世紀80年代轉向軍民結合生產后,又相繼開發(fā)出電風扇、公安產品、汽車制動器等民品,其中車用儀表與摩托車儀表逐漸成為核心產品?!拔覀儼衍姽どa的精度要求用到民品生產上,產品質量非常好,很受市場歡迎?!闭f到這里,劉常瓊忍不住地自豪,當時廠里生產的電風扇,不僅在國內暢銷,還出口到東南亞地區(qū)。
1996年,天興廠開始了搬遷,2000年全部遷至成都龍泉驛區(qū)。此后300多棟建筑長期廢棄,只剩一座煙囪矗立山間。2009年,沉寂10年的天星溝迎來了命運的轉折點:重慶決定利用三線遺產,建設成博物館和遺址公園,天星溝背靠得天獨厚的旅游資源,迎來煥然新生。如今的三線酒店保留了原有建筑風貌,上世紀的音像店、理發(fā)店等懷舊特色場景也一應俱全,“為人民服務”搪瓷盆、“三轉一響”等老物件仿佛帶人穿越了時光,露天電影院也恢復了放映功能,經常播放老電影,引來周邊居民和游客觀看。
……
如今,當我站在金佛山的觀景臺上俯瞰南川大地,幾座遺址宛如珍珠串聯起三線建設的歷史長卷。過往數十年間,三線建設者們用行動詮釋了“艱苦創(chuàng)業(yè)、無私奉獻”的精神內核。“王壽明們”立足本土,在廠區(qū)旁扎根,守著初心不忘本;“周鳳舞們”告別東北家鄉(xiāng),千磨萬難進深山,在“干打壘”里安家;“劉常瓊們”生于三線建設家庭,成為三線建設職工親歷者,最終又成了三線建設的記錄者和指路人。他們的足跡和履歷,早已刻進了南川的大地,連同那些遠去的三線建設歲月,但時間沒有忘記——紅山廠的老辦公樓成了村史館,水江鎮(zhèn)的公路是當年建的,天星溝的水渠仍在灌溉周邊。這些工業(yè)遺址以不同方式延續(xù)和留存:天星小鎮(zhèn)通過文旅融合讓三線文化活了起來,寧江舊址持續(xù)發(fā)揮因地制宜的實用價值,紅山廠的老車間被列入保護名錄……
離開那天,告別最后一個采訪者,從最后一個遺址中走出來時,一直陰雨的天空突然放晴,陽光突然從云朵里鉆出,暖暖的輝光給遠處的金佛山鍍上一層亮燦燦的底色。這一刻,秋天回歸大地,歲月溫柔的一面突然有了具象顯現。這讓我想到了電影《我和我的祖國》里,張譯飾演的原子彈研發(fā)專家與任素汐飾演的戀人,他們之間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他們在國家利益與個人情感之間的艱難抉擇,在某種程度上和三線建設有著同樣的背景和結構:我們并非生在一個和平的時代,只是生在一個和平的國家。而和平,從來不是偶然,發(fā)展更離不開堅守。
戴上耳機,走在返程路上,耳機里的歌響起:“如明日便要遠離,愿你可以,留下共我曾愉快的憶記,當世事再沒完美,可遠在歲月如歌中找你……”
在熟悉的《歲月如歌》里,我哼著歌,在心里輕輕地和南川說了聲再見,而背后的群山,似有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