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5年第11期|趙志遠:登高的羊

趙志遠,2002年出生于江蘇宿遷,齊齊哈爾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小說見《人民文學》《北京文學》《青年文學》《清明》《作品》等雜志。
一
我不知道為什么人們那么鐘情于登高。高處仿佛對人們有著十分詭秘的誘惑,不論是臨死,還是為了掙脫某種束縛,抑或喑啞著窮極某人一生的抗爭。這里,我說的是實實在在的高,物理層面的高,而非“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的那種有引申含義的高。
我對于登高的思考,并非是我閑暇里哲學思考的一個部分,而是由兩件荒誕的事引起的。
第一件事,發(fā)生在今年上半年:我的祖父死在了一棵巨大的柳樹上。那棵柳樹,在我記憶中占據(jù)了很大的分量,每當我回憶起老家,紅磚灰瓦的背景下,率先沖進我腦海的總是那把濃密的青色巨傘。我曾在它樹蔭的庇護下,睡過無數(shù)次香甜的午覺,也是在它的見證下,萌芽了我和李安的友情。祖父死時,他的雙手雙腿環(huán)抱著柳樹,屁股卡在樹杈間,安穩(wěn)如沉睡在襁褓里的嬰孩。
第二件事,發(fā)生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早晨,一次期中考試總結(jié)大會上。李安穿著白色襯衫,灰色短裙,黑色圓頭狀的鞋,還有蓋過腳踝的蕾絲白襪,這些是我們學校校服的標準配置。在我們所有人都站在各自的列隊方陣等待年級主任講話時,李安正笨拙地往演講臺上爬。演講臺在主席臺正中間,主席臺本就在頭頂,演講臺則像是喜馬拉雅山上的珠穆朗瑪峰。演講臺的南北兩側(cè)有階梯,而李安是從東面往上爬的。誰也不知道李安什么時候上了演講臺,也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就看見兩條腿在頭頂高蹺著,裙子掀起,黑色內(nèi)褲在裙底一閃一閃,像一團鬼影,數(shù)千雙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無數(shù)張嘴巴翕翕合合地發(fā)出嗡響。
說到這里,你可能會對我使用的“荒誕”一詞表示懷疑。先別急,關于這兩件事,還有一些其他的信息。首先,祖父早些年中了風,偏癱,左手常年畫“七”,左腿也僵直不能彎曲,他很少下床,似乎是不愿意面對自己已經(jīng)死了一半的身體。祖父吃飯需要父親喂,洗澡也只是父親用濕毛巾擦拭他沒有知覺的身體,他如何爬上那棵柳樹?其次,穿著灰色短裙的李安,是我早年的玩伴,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男孩。雖然對于他性別的定義中間一度存疑,不過最后他證明了自己。
當然,那是后話了。
前些時候,我跟幾個來往密切的同事閑聊,從大學聊到中學。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人竟和我來自同一所初中。從他口中得知,他小學時成績很好,因為小升初的時候限制報考地,所以才到了我那所生源、聲譽都很差的初中?!安贿^,”他頓了頓,接著說:“初一下學期我就轉(zhuǎn)走了。”我大笑,沒有替母校辯解的沖動。多聊了幾句,他開始提到轉(zhuǎn)校的原因,并不是因為教師隊伍和學習氛圍。
我不解,問道:“那是因為什么呢?”
他說:“太過久遠,你可能記不得了。但我可忘不掉,當年有一個神經(jīng)病爬到了演講臺上,當時我考了年級第一,作為學生代表,坐在主席臺上等待發(fā)言,我媽是學生家長代表,后來……”
最近我常在夢中驚起,卻回想不出究竟夢到了些什么。黑暗中,像有黑影漂浮,盯得久些,黑霧又幻化作密匝匝的線條,線條越看越粗,越看越密,愣怔間,腦子里竟出現(xiàn)幾聲羊羔子輕軟的叫聲以及祖父微駝的背影。
我驀地想起祖父常說的“因果”二字,轉(zhuǎn)念想想,直到今天,才愈發(fā)咂摸出味來。
該從哪講起呢?是從祖父的羊圈,還是從李安一家浩浩蕩蕩從泗陽搬遷過來開始講起?我思忖數(shù)日,試圖從兩件攀緣登高的事情中尋找共同點,盡管并不那么容易,不過,我可以盡力去做好這個敘述者。
二
早年,我大概上三年級的時候,李安一家從泗陽搬遷過來,住在我們家的南邊,一個我們叫作南四隊的地界。李安一家和我的祖父沾親帶故,搬家的時候父親也出面幫忙。祖父和一個寬頭大臉的老頭手拉著手,久久不放,四個深凹的眼窩里都蓄滿了渾濁的淚水。一個模樣清秀的小孩在墻后探出腦袋,眼睛轱轆轱轆地轉(zhuǎn)著。那時我就知道,我和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應該會有很多話要講。
祖父中風之前,一直經(jīng)營著自己的羊圈。那是一個巨大的羊圈,在大門東邊的空地上,無數(shù)粗壯的樹枝被麻繩勒住,相互擠壓成牢不可破的籬笆,靠近東南拐的地方,有一個用木板打造堆砌的羊棚;圈內(nèi)養(yǎng)著四五十頭羊,也可能只有二三十頭;羊群整體呈黃白色,人上前以后,它們總是會縮在一起;圈內(nèi)滿地是圓溜溜的羊屎蛋,羊圈周圍常年散發(fā)著騷臭的味道。放羊時,祖父總是會捏著一個細長的竹竿,上面綁著一小截繩子,把羊群趕到東邊的荒地里吃草。羊群開始低頭吃草時,祖父就睡在地上,拿出一本厚書,躺進田壩邊偶有的樹蔭里,手指蘸著唾沫,一頁一頁,一行一行,讀他的《三俠五義》,讀他的《鴛鴦劍》 《蝴蝶刀》。讀累了,就把書放在臉上,把兩個胳膊枕在后腦,蹺起腿,呼呼大睡。我很難想象,我此刻描述的,并非是十五六歲小放羊娃,而是一個五六十歲的人物形象。在田野間,柔風撫著祖父,到處是蟲鳴蛙叫,祖父常被哄得睡過頭。直至天色昏暗,太陽已經(jīng)下班,祖父才揉開惺忪的眼皮。也許正是日落后的那一抹冷將祖父喚起,也許是出于他身為老羊倌的直覺。祖父起身后,發(fā)現(xiàn)野地里已經(jīng)沒有一只羊的痕跡,他便沿著往東的小路,一路踉蹌地尋到陳莊。他知道,貪吃貪玩的羊兒是不會自己走回家里去的,它們只會跟在頭羊的屁股后面,走著,吃著,漸漸忘記了來時的路。祖父尋到頭羊,拿起竹竿子拍打幾下,便帶走頭羊,于是藏在角落里的羊群都冒出頭來,跟著頭羊,跟著祖父,往家里趕。我曾跟隨祖父放過幾次羊,很是無聊。我坐在地上看羊群把草吃進嘴巴,嚓嚓作響,隨后它們用牙齒碾出綠汁,咕咚下咽,周而復始,羊群先圍在一起,如一團巨大的云彩,而后逐漸散開,如夜里的群星。整片大地上都有羊的影子,它們一點一點歡蹦,就像一把黃豆灑在了水泥路上。我并沒有經(jīng)歷過沿著小路尋找羊群的情況,許多有趣的事情都是出自祖父的嘴巴。
我的父母不?;貋?,我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和祖父一起過的。祖母死得早,我沒見過她,也從沒聽祖父提起過。祖父說得最多的,就是他的羊。
三
我與李安的第一次正式見面,是在那只母頭羊生產(chǎn)的時候。祖父在羊圈里接生。他打了一盆溫水,要進羊棚時,他告訴我,媽奶子難產(chǎn)了,他要看著。我只被允許在羊棚外面看,羊圈都不許進。祖父在里面一直嘀嘀咕咕,和頭羊媽奶子說著什么悄悄話。李安走到我家門口,他往里面伸頭看了一眼,提著紅色的塑料袋。我朝他喊,羊圈!人在羊圈這!話音未落,祖父在里面大聲罵了我?guī)拙?,說我驚到了媽奶子。
李安告訴我,他家在南四隊的頭頭開了一個小商店,城里的狗牙丁、蝦條、辣皮、辣棒都有,他爺爺說我想吃什么隨時去拿,不收錢。我接過他手里的塑料袋,沉甸甸的,我瞟了一眼,里面是兩袋豆奶粉和許多根火腿腸。李安問,你爺呢?我說,在羊圈,媽奶子生小羊,一天一夜了,生不下來,一直嚎。他問,媽奶子是誰?我說,是頭羊,頭羊。說完我覺得有些繞口,我補充道,是一只母頭羊。他點點頭,眼睛亮了起來,問道,我能進去看看嗎?我說,我都進不去,媽奶子是我爺?shù)拿?。李安稍顯失落。隨后,我和李安到門口大柳樹下面吃火腿腸。小孩子就是這樣,跟誰都熟得快,我和他什么都聊,兩人哈哈大笑,笑得滿頭大汗,像是許久未見的老友。風吹過來,汗微干,帶走些暑氣,樹上的葉子嘩嘩響著,幾根臘腸狀的羊衣在樹枝上微微擺動。李安問我,樹上黑乎乎的長條子是什么?我說,那個啊,是羊衣。他追問。我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說,反正大人叫它羊衣,母羊生完小羊,我爺就用竹竿子挑一個羊衣出來,紫紅色的,像魚肚子里的那一團。我爺把羊衣掛到樹上,過兩天就黑成這樣了。李安那天很奇怪,總是盯著羊衣發(fā)呆。我喚他過來玩,他也慢吞吞的模樣,心思都叫那群綠頭蠅子勾走了。我們挖土,用手指碾螞蟻,嘗試用石頭把羊衣砸下來,兩人哈哈大笑,都筋疲力盡。李安走后沒多久,祖父就從羊棚里出來了,他用竹竿挑著一團淡粉色的穢物,我從沒見過那么大的羊衣,那團羊衣腫大褪色,像是被水泡了很久,表面滑嫩得令人作嘔。祖父熟練地把羊衣甩到樹枝上,說,媽奶子不行了。
媽奶子躺了一兩天才死透,祖父一直守在它旁邊,像是一位盡職盡責的父親。媽奶子死后的那幾天,我一直沒敢和祖父說話,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但他仍會把屬于自己的工作做好,諸如接送我上下學、做飯以及清理羊群的糞粒。還有挖坑。他在家東的空地上挖了一大一小兩個土坑,把媽奶子葬在了大坑里,小坑空著。我第二天醒來,小坑也被填成了一個小小的墳。那幾天,祖父像是得了病,得了一種只能說祈使句的病,他與我的交流,只包括讓我做某些事和不讓我做某些事。出于恐懼,那幾天我格外乖巧。媽奶子的死,對祖父的打擊是極大的,他越來越瘦小,越來越佝僂,從遠處看,像是站立著的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羊。我依稀記得,祖父問我三大爺家的男孩叫什么,我告訴他,叫李安,天安門的安。他點點頭,說,有空叫他再來坐坐。
李安再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記不得媽奶子死了多久了。李安帶了幾個拇指大小的玩具,是《虹貓藍兔七俠傳》里的人偶。
那時,每到飯點,虹貓藍兔就在少兒頻道播放,家喻戶曉。祖父也會陪著我一起看,但他每次看完,總會說:“沒有以前的卞卡好看,卞卡里面有咬嘴頭(親嘴)的影兒?!逼鋵?,祖父看虹貓藍兔時還掉過幾次筷子。
起初,我以為李安是拿著他的新玩具過來顯擺,可他卻讓我選一個,說是送給我。我把人偶排成一排,左看看,右看看,我捏著虹貓,不敢開口。他說,你喜歡虹貓那就把虹貓送你了。我說,你難道不喜歡虹貓?我拿走了你不生氣?他說,沒事,我喜歡藍兔。
同齡同性的玩伴鮮有喜歡女性角色的人,為此我大為驚異。
四
李安和我在初中的時候分到了同一個班級。彼時,我們已經(jīng)兩三年沒有見過。我一直在市區(qū)里上私立小學,在祖父換了一輛電動三輪之前,他每天都騎著二八大杠接送我上下學。李安則在離村子不遠的村小繼續(xù)上他的三年級。我們一起玩耍的日子過得很快,升入高年級后,興許是課業(yè)繁重,也或者是單純地倦了,兩人逐漸減少了聯(lián)系。我沒想到我們倆會在初一時分到同一個班級,不過當我們對視時,一種奇怪的陌生感,像是一層塑料薄膜,阻斷了那一絲興奮。
第一次對視后的沉默,奠定了我們友誼破裂的基調(diào)。我也曾躺在床上思考,為什么兩個活生生的朋友,會折在一個眼神上面。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把責任都歸咎于李安身上,是他的冷漠和猜忌給我潑了冷水,使我不再愿意與他為伴,是他傷害了我。
青春期的李安是怪異的。他清瘦,高挑,面如菜色,虛弱不堪。他說話時的表情以及身體上微小的動作,都像是一個撒嬌的女生。而李安,的確大部分時間都和女生待在一起,他們課間一起談話,放學后一起回宿舍,他和那些女生永遠有話要講,聊著我們難以窺視的內(nèi)容。這令我作嘔,這令所有的男生作嘔。有人開始暗地里攻擊李安,說他是娘娘腔,說他是變態(tài),是人妖。這些話似乎沒有傳進李安的耳朵,李安仍和女生混在一起,還是像過去一樣柔弱。他們加大攻勢,從各個方面去抨擊李安,連我偶爾也會說上幾句。我作為李安過去的朋友,對他的指責讓其他男生更加興奮,他們一邊高喊著:“你瞧瞧!”一邊更加肆無忌憚地指著李安的后背罵。這些話自然而然傳到了李安的耳朵里,而他只是大哭了一場后,回歸平靜。說實話,當時我看著李安抽泣起伏的后背,心里十分內(nèi)疚,但我立刻用他曾經(jīng)的冷漠來讓自己清醒,我無數(shù)次為我清晰的頭腦而驕傲。
對李安的攻擊是無休止的。我們開始尋求更為刺激、污穢的話語,逐漸地,我們上升到了身體層面的攻擊。吳穹會在經(jīng)過李安時碰撞李安的肩膀,趙廣會刻意去踩李安的鞋子。而后,他們以我為中心聚在一起,吳穹開始表演李安被他撞擊后的動作,趙廣則會告訴我們李安的襪子多么破舊不堪,逗得一群人大笑不止。而李安,似乎已經(jīng)接受了這一切,他并不反抗。他的沉默令我們絕望,就像我和他最初對視時那樣,他用沉默來攻擊我們,讓我們像一群跳梁小丑。直到一個午后,一個爆炸性的消息迅速在我們班級內(nèi)蔓延。
那天,天是陰灰色的,一場大雨澆灌下來,到處是泥腥味。吳穹渾身濕漉漉的,他從外面跑進來,沖撞開擋在過道里的人,徑直跑到我們面前。他說,你們猜,我看到什么了?沒等我們猜,他就憋不住了,緊接著說,我看到了李安上廁所。這有什么?有人在我身后說。是啊,這有什么?我也說。吳穹急得嘴唇發(fā)白,支支吾吾了一陣,一拍桌子,大喊道:“我看到……李安他沒有雞雞!”這個看似勁爆的消息并沒有像那種沉寂許久足球比賽終于進球一樣沸騰全場,一瞬間,全班詭異地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翹首,愣怔,像是在迎接一場可怕的災難。
五
小學的時候,我的父母在街道上盤了個小店,賣面條,門市離家說遠也不遠,只是出于方便,很少回家。我去過幾次,店面很小,面條機就占了大半。面條機是我爸去山東買的,去了十幾天,那十幾天,我沒有想過他,他好像也忘了給我?guī)ФY物。每次我去面條店,都會搬個馬扎坐在面條機的面前,看面條機生產(chǎn)運作。因為比起與父母交流時的尷尬,我寧愿陪著轟隆作響的面條機。面條機頂上有個洞,往里頭倒些面粉,再加些水,不一會下面就出來一大坨面團。取出面團,再放進洞內(nèi),就能把面團軋成薄薄的面餅,從刀片里走上一圈,就成了無數(shù)細溜溜的面條。我當時就想,長大也開一家面條店。
父母的面條店開在我的小學旁邊,上學時偶爾能見到我媽運送鮮面條到集市上賣,看見了,兩人笑笑,竟像陌生人。缺失父母的那段時間,祖父給予了我更多的愛。祖父的愛很多,我和羊群里的羊平分了它。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也是我和李安最要好的時期。那時,李安經(jīng)常住在我家,我們一起住在祖父的房間。祖父的大床比父母的床還要大,上面鋪著一個更為寬大的竹席,竹席邊懸在半空,偶有幾根刺頭,會扎進皮肉,讓人叫苦不迭。祖父的竹席上有一層烏黑的污漬,還有一股霉味,無數(shù)灰塵和皮屑都夾雜在一根根的竹條縫隙中。但沒人嫌棄。我依稀記得,我們?nèi)藱M著睡在祖父的那張大床上,我睡在中間,祖父在我的右側(cè),靠近門的地方,李安睡在我的左側(cè),靠近床頭的位置。起初,我感到無比幸福,直到祖父開始打鼾。我和李安低語,李安笑著說他爺也會打呼嚕,而且比我爺?shù)暮魢B曔€要大?!跋裢侠瓩C!”李安這么形容他爺?shù)暮魢B?。我倆笑作一團,又恐吵醒了祖父,便只能捂著嘴巴,極力克制,笑到兩人渾身發(fā)抖。好景不長,李安也睡著了,他竟也開始了微微的鼾聲,他的鼻子里像是有一小團堅硬的鼻屎,在他一呼一吸間摩擦出嚓嚓的動靜。前半夜,我睡得很痛苦,不知何時入眠,也不知祖父何時說起了夢話。
祖父說:“你長這么大了?!?/p>
李安說:“好多年了哩?!?/p>
祖父說:“媽奶子死了幾天之后我才知道是你,是你回來了啊,你別怪我,別怪我。”
李安說:“唔,媽說東湖里的草肥嫩多汁,但是野風吹得我皮毛發(fā)緊,冷得往下掉屎疙瘩?!?/p>
祖父說:“我去把你的衣服摘下來,就在大柳樹上?!?/p>
我保持著的圓睜的雙眼,此刻爆發(fā)出干澀的疼痛。一股羊騷味讓我疑心身處羊圈,但涼席的觸感在背部擠壓,我開始頭暈。黑暗中對話的兩個人,逐漸陌生起來。祖父不再是祖父,李安不再是李安,他們像是許久未見的老友,互相寒暄著傾吐。我渾身發(fā)抖,手腳冰冷,感覺自己在被黑暗中的異物抽取著靈魂。
眼前逐漸朦朧,耳邊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是李安的哭腔:“別扇了,爺!臉都腫了!”
睜開眼,祖父正騎在我身上,他的臉通紅,像是跟誰吵了架或是喝多了貓尿。他拉開架子,鐵鍬似的大手懸在半空,還要打。一瞬間,我驚覺出火辣辣的半邊臉,兩個眼睛骨碌一轉(zhuǎn),分清了局勢。
我扯著嗓子喊:“別打了!別打了!”
祖父說:“你媽的,嚇死老子了,半夜發(fā)什么癲?又哭又喊的?!?/p>
六
李安的事情一度鬧到了年級主任那里。事情本該以吳穹道歉結(jié)束,可是沒有。
在晨會上,年級主任對我們初一七班的全體學生進行了批評,之后,又讓吳穹當著全年級的面,念了對李安同學的道歉信。吳穹信上說,不該說李安沒有雞雞,盤腿坐在臺下的學生笑得東倒西歪;吳穹接著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自己看到的才是真的,不能聽信別人的話,建議大家自己去看看。
臺下竟爆發(fā)出一小陣掌聲。我回頭,是趙廣他們。班主任在后面給幾個刺頭一人一巴掌。趙廣朝我撇撇嘴,朝我投來奇怪的眼神。我知道,他的表情并非因為他被打,而是對我沒有趕上鼓掌表示的同情。臺上,年級主任也硬著臉扇了吳穹一巴掌。吳穹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轉(zhuǎn)臉跑回了教室。
吳穹被勒令回家反省一周,而李安還是坐在教室里上課。不同的是,女生也不再和他聚在一起,也不再和他聊那些我們插不上嘴的話了。老師也都會刻意避開李安上課舉起的手。我甚至看到年級主任和班主任雙雙抱著臂,笑嘻嘻的,講著李安的事。所有人都離李安遠遠的,而當他上廁所時,總會有幾個男生打著“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的名義,跟蹤李安,要去看他上廁所。還有趙廣幾人,他們打著“替吳穹報仇”的名義,對李安進行著身體和精神雙層面的報復打擊。
李安開始了艱難的上廁所時光。初一教學樓一共四樓,每一層都有一個公共廁所,而在課間,每一間廁所都是人滿為患。在距離教學樓很遠的操場旁,有一個巨大的衛(wèi)生間。李安總會利用課間的十分鐘,跑到那個大衛(wèi)生間去上廁所,可是盡管他跑得飛快,一來一回也需要十五分鐘以上。因此,沒有幾個人會愿意冒著上課遲到的風險,和他一起飛奔到廁所,只為目睹他下半身的真容?;蛘哒f,其實沒有人真的想去看他上廁所,他們甚至會害怕去看,因為你不去看,那么它就真的不存在,假使看了,它存在了,那還有什么意思?反正我是這么想的。
李安的遭遇,我看在眼里。所以,我對李安的仇恨逐漸淡化,我開始作為一個局外人來觀察他。我認為我徹底擺脫了和他的關系,也脫離了那幫對李安攻擊者的隊伍。當然沒有。吳穹回來之后,他成了所有人擁護的對象,趙廣成了他最忠誠的狗。所有人都對吳穹說:吳穹啊,你竟然敢在晨會上說那些話,真厲害呀;趙廣啊,在你走之后,一直幫你報復李安呢,還在年級主任辦公室的門上吐了好多口痰。
吳穹找到我,問我為什么這樣。我說我哪樣?他說,你為什么不幫我報復李安?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只能尷尬地笑笑。他趴到我的耳邊,說,你不會,也沒有……
七
祖父去年中了風,父親的面條店也關了幾天。祖父的羊都被父母賣給了屠宰場,祖父知道后,氣得尿失禁。父親給他擦洗的時候,還動手打了他。事后,父親很自責,蹲在大柳樹下扇了自己好幾耳光,淚涕俱下。但他并沒有和祖父道歉,他拉不下臉來,盡管是最親的人。祖父也沒有怎么怪罪父親,只是不和父親說話。于是我成了父親和祖父溝通的橋梁。吃飯時,我會把飯端給祖父,再用湯匙一點一點喂他。祖父換洗的衣物,也都需要我遞給父親。父親會說:“告訴你爺,家后種的果樹被人偷挖了幾棵,趁著拆遷前,我這兩天再去種幾棵,吃飯會晚一點?!弊娓笗f:“告訴他,以后什么事都別跟我說,想餓死我就餓死我。”祖父中風后,說話也不太利索,有些話需要顛來倒去,說個四五遍,才能保證他說通了,我聽懂了。
我和祖父在一起的時間變長,祖父慢慢開始和我掏心窩子。他問我,李安怎么樣了?我說,你竟然還記得他?他歪斜著的嘴角忽然正過來了,他含糊著說,怎么不記得?他也是我孫兒,他怎么樣?我說,我跟你說,他可能不是你孫兒。祖父剛要生氣,我輕聲說,他沒有雞雞。
祖父大聲呵斥,胡扯!
我?guī)缀跻蕹鰜?,委屈與憤怒交織為沖進頭頂?shù)臒嵫?,我瘋了一樣地嘶吼著,我同學看見的,親眼看見的!
祖父愣了愣,儼然被我的模樣鎮(zhèn)住了,半晌,他才張開歪斜的雙唇,對我說,前幾天我做夢,又夢到那頭母頭羊。
是媽奶子?
他搖搖頭。
隨后,祖父告訴了我一件他本打算帶進棺材里的事:很久之前,祖父的母頭羊生小羊,難產(chǎn),和媽奶子一樣,跟媽奶子一尸兩命不同的是,當時那只母頭羊生出了一個怪胎。按照祖父的話說,那只小羊不分公母,從尾巴到下腹,胎毛順著,通體被羊水浸潤,摸上去像一條黏滑的魚。祖父把小羊抱進懷里,顛來覆去地看,發(fā)現(xiàn)那只小羊只有一個屁眼。他說,他養(yǎng)羊大半輩子,沒屁眼的見得多了,分不出公母的還是頭一次見,他覺得邪祟,就當著母頭羊的面,掐死了那只小羊。
小羊死得很輕松,柔軟的喉管一碰就碎,咯吱一聲,放屁似的,小羊那拳頭大小的頭顱就歪在了祖父的手邊。祖父把羊衣挑出來,那羊衣和媽奶子生產(chǎn)的那次一樣,臃腫肥大,鼓鼓囊囊的。等祖父掛完了羊衣再回去時,母頭羊也死了,是它自己用繩子勒死了自己,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祖父用他的歪嘴給我描述母羊死去的慘狀,他的表情痛苦,像忍受著身體某處帶去的疼痛。
祖父說,它死的時候,兩條前蹄懸在空中,眼球突出、血紅血紅的,跟羊蛋一般大。天媽媽,我怎么也忘不掉那個樣子,現(xiàn)在,我快死了,腦子里日日夜夜都是母羊的樣子,它怪我哩,掐死了它的娃。自那之后啊,我的羊就開始敗了。貓三狗四豬五羊六,以前母羊一年懷兩次,后來一年都產(chǎn)不了一次了,生的小羊也留不住。家里的羊,越來越少,敗啦……果兒啊,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懷疑小安,就是那只小羊回來找我了。這是因果啊,是報應啊。
對于祖父的怪談,我沒有放在心上,但我對李安的自責,卻進一步加深。
祖父死的時候,我還在學校里。母親騎著電動三輪車來學校接我,那是祖父的車子,車斗往左邊傾斜,每次祖父帶我都讓我往另一側(cè)坐,車子才能平衡。自祖父偏癱,我再沒有坐過這個車子。
母親說,快上車坐好,我的車子沒電啦。隨后她又嘟囔幾句,你爺這是什么破車子,車把兒歪的,一直往機動車道上拐。
我坐上車子,心突突地跳。叫我出來,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畢竟連我發(fā)燒母親都不愿意給我請假。如果母親開門見山,那勢必會讓我心安,母親的沉默似乎已經(jīng)給我傳達了某種不好的信號。我吞咽口水,聽到嗓子眼里傳來的回聲,蕩在我胸腔里,久久不散。
母親一直專心行駛,脖子僵直,好像這是一件艱難的活計。在路過一個報亭的時候,我正看向路邊賣西瓜的老農(nóng),他正用水瓶沖洗腳面。母親突然說,你爺死啦。我的心陡然平靜了下來。我以為我會哭,或者悲傷得不能自已,可是我沒有,直到我看到了祖父。
柳樹濃密的枝條在風里搖曳,一陣風吹來,柳條如門簾撩起,露出祖父安詳?shù)拿嫒?。祖父坐在樹杈間,環(huán)抱著大樹。
父親說:“他媽的,找了兩個小時,誰知道在樹上?!?/p>
祖父的右手微微前探,像是要伸手夠什么東西。隨著目光移過去,哦,是一排風干的羊衣,直挺挺地掛在祖父手旁的樹枝上。我家屋子周圍圍了不少人,都仰脖注視著,期待下一陣風的襲來。一個胖老頭把我往前推,說道:“家屬都看完了,搭梯子,準備把人扶下來吧。”我注意到面前蒼老的樹皮上掛著暗紅色的漿液,才發(fā)現(xiàn)祖父左腿上的褲子被撕扯成幾條碎片,他的手腳上都是殷紅的血跡。胖老頭回過頭問父親:“我記得,你家老爺子,不是說去年癱了嗎?”
柳條在風停以后重新垂了回去,把祖父擋住。我只能在樹底稀疏的淺色部分看到祖父那一團黑色的陰影。我說:“我想起來了,我爺說過,他死后,要用這棵樹的柳棍做孝棒?!?/p>
遲到的眼淚這時才在我的眼眶里打轉(zhuǎn),潺動的淚珠將光影折射拉長,我看見祖父在柳條的陰影里、在風干的羊衣間,翩翩起舞。
八
風里彌漫著校服的味道,操場上一股子廉價的布料味。
前一天學校發(fā)放了秋季的校服,只是一件普通的藍白色外套。九月的天仍有些暑氣的余溫,僅有少數(shù)人披上了有股濃厚塑料味的新校服。雖是新發(fā)的校服,已經(jīng)有不少人偷摸改了尺寸,為的是讓外套更加修身,能穿出夾克的質(zhì)感。學生以班級的形式列成一塊一塊的方陣,班主任則站在人群最后聊天。臺上的年級主任已經(jīng)開始調(diào)試麥克風,學生代表和家長代表早已落座,交頭接耳的學生也逐漸閉上了嘴,齊刷刷昂頭看向主席臺。
恍惚間,我看著一個人影順著主席臺溜到演講臺,謹慎得像一只老鼠。此刻,鮮有人關注到她。我似乎有預感要發(fā)生些什么,口舌開始迅速生津,期待了起來。
那人左右掃視,把腳蹺起,艱難地調(diào)整著重心。他一條腿垂著,一條腿高舉,像被演講臺的臺階一分為二。裙擺在風里開合,我注意到短裙主人有著一頭利落的短發(fā)。有人也注意到了那個不安分的人影,開始切切察察地私語著。那人手腳僵持許久,終于爬上演講臺,回過頭。
是李安。
年級主任想用更大的嗓音去平息臺下的躁動,肅靜!他喊道。但當他回過頭的時候,也愣在了原地。
李安脫下了裙子,黑色的內(nèi)褲暴露出來。有老師在身后大聲呵斥,有學生驚叫,又一窩蜂地哄笑不止,臺下亂作一團。無數(shù)嘴巴發(fā)出的噪音如絲如縷交織在一起,組合成奇異的聲響,像祖父羊圈里的哄鬧,像媽奶子生不出小羊時的呻吟。李安垂手站著,掃視一圈,驀地,他把內(nèi)褲也脫了下來,沒有一絲猶豫。臺下驟然安靜,沒有一點聲響。數(shù)千雙眼睛直視著李安,包括我。在稀疏的體毛下,那個本該沒有的東西,竟在那里。他有,他真的有,有數(shù)千雙眼睛做證。我面目僵硬,渾身顫抖,隨著李安滴落的眼淚,我的淚水也開始決堤。李安那較勁的嘴角,和他堅毅的眼神,像一柄長劍刺穿我的心臟。時至今日,回想起來,我也難以平復??上ё娓竿晟习肽晁懒?,我沒有機會告訴他,李安并不是他說的那只小羊。不過,不說也好,我不知道這對祖父來說,究竟是好事,還是遺憾。不重要了。
那次,是李安最后一次出現(xiàn)我們的校園,也是他在我生命里留下的最后一個印記。在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有人說他隨著家人一同去安徽讀書了,也有人只記得那年夏天的炎熱,記得那年熱血沸騰的運動會。
還有一些人,仍記得李安被扭送著趕下演講臺的狼狽模樣。
他們說,李安死在了那個仍有余暑的秋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