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可克達拉隨想
到新疆,前前后后有很多次了。每一次來,都有不一樣的感受。這一次,接到兵團文聯(lián)的邀請,得知要來可克達拉,自己連忙答應下來。我們這種年紀的人,青春年少時沒有聽過真正的情歌,不像現(xiàn)在,無論什么情感狀態(tài),哪怕是失戀了,也能用“我給你最后的愛就是不打擾”一類的歌聲為自己排憂減負。那些年,能夠為年輕人抒發(fā)情懷的只有一首來自遙遠邊地的《草原之夜》。多年之后,終于來到歌聲中的可克達拉,的確如同當年夢想的仙境一樣地存在。
一九九九年夏天,第一次來新疆也是兵團同行的盛情邀請。
那一次,用了十多天時間,跑遍兵團在南疆的各個師部和團場。行程結(jié)束,回到武漢自己便寫了一篇散文《走向胡楊》。那也是我換筆之后用電腦寫出來的第一篇文學作品。
這一次,在來新疆的路上,我將這篇散文找出來看了幾遍,其中有寫自己對新疆的第一印象:“西邊的太陽總在斜斜地照著地面上尖尖的沙山,那種陰影只是藝術(shù)界的對比度,根本與長在心里的綠蔭無關(guān)。山脈枯燥、河流枯竭、大地枯萎,西出陽關(guān),心里一下子涌上許多悲壯。烏魯木齊機場的跑道上,九點多鐘了,天還亮亮的,通往市區(qū)的道路兩旁長著一排排白楊,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瓜果清香,滿地都是碧玉和黃金做成的果實,偌大的城市仿佛是由它們堆積而成。”緊接著我就寫了兩句很武斷的話:“只到過天池的人,最好別說自己到過新疆。只體會到白楊俊秀地挺立于藍天的人,也別說自己到過新疆?!边@也是自己與兵團人有了多一些接觸后的深刻感受。那篇散文如實記錄了自己當時采訪的情形:“在墨玉縣有個叫四十七團的地方,那是一個幾乎被沙漠完全包圍的兵團農(nóng)場,由于各種因素,農(nóng)場的生存條件已到了不能再惡劣的程度。農(nóng)墾四十七團的前身是八路軍三五九旅七一九團,進疆時是西北野戰(zhàn)軍第二軍第五師的主力十五團,當年曾用十八天時間,徒步穿越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奔襲上千公里解放和田。此后這一千多名官兵便留下來,為著每一株綠苗、每一滴淡水,也為著每一線生存的希望而同歷史抗爭。從進沙漠后,五十年過去了,許多人已長眠不醒,在地下用自己的身體肥沃沙漠?;钪娜死锶杂袔资焕习寺分两褚矝]再出過沙漠。另有一些老戰(zhàn)士,前兩年才被專門接到烏魯木齊住了幾天。老人們看著五光十色的城市景象,激動地問這就是共產(chǎn)主義嗎?對比四十七團農(nóng)場,這些老人反而慚愧起來,責怪自己這么多年做得太少。在他們中從沒有人后悔自己的部隊沒有留在北京,也不去比較自己與京城老八路的不同之處。他們說,有人做牡丹花,就得有人做胡楊;有人喝甘露,就得有人喝鹽堿水。兵團人有句名言:活在自己腳下的土地上,就是對國家最大的貢獻。在那些除了兵團人再無他人的不毛之地,兵團人不僅是活著的界碑,更活出了國家的尊嚴與神圣。老百姓可以走,他們有去茂盛的草場和肥沃的土地,過幸福生活的天性。軍人也可以走,沙場點兵,未來英雄與烈士都會有歸期。唯有兵團人,既不是老百姓,也不是軍人。他們不僅不能走,還要承受將令帥令,還要安家立業(yè)。家園是要塞,邊關(guān)是庭院。兵團人放牧著每一群牛羊,都無異于共和國的千軍萬馬。兵團人耕耘著每一塊沙地,都等同于共和國的千山萬水。在和田,我認識了當?shù)乇鴪F農(nóng)墾管理局的孫副政委,他愛人是湖北麻城人,我外婆家也在麻城。那天晚上,我舉杯向他敬酒,并要他照顧我媽媽的同鄉(xiāng)。這本是一句玩笑話,想讓離別的氣氛輕松些,誰知竟惹得旁邊的男人眼圈紅起來?!薄霸谛陆淖詈笠惶欤軡s來送別。我們沒有談到詩。新疆這兒遍地都是詩:沙漠、鹽堿、戈壁、草原、雪蓮、白楊、紅柳、葡萄等等,還有壯美的兵團城市石河子。”“被談到的當然還有胡楊。作為樹,它們是孤獨的;作為林,它們似乎更孤獨?!薄八劳鲋皇且环N深刻,絕望才是最可怕的?!?/p>
對照當下,自己二十幾年前寫的這些文字,似乎就是自己最新的感受。前些時,我給湖北省一位基層作者的長篇小說寫了一篇序,名為《癡迷堅守也是一種創(chuàng)新》。當年曲不離口的《草原之夜》中有一句話:“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痹诳煽诉_拉,也許不再有熱戀中的情侶寫上幾封乃至幾十封情書,通過郵遞員來傳遞愛情。但在美麗而遼闊的西北邊地,類似“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的時空窘境仍舊存在,而這只是情感交流一個層面。其他諸多方面,恐怕更加難以改變。這種樣子,與東部發(fā)達地區(qū)比較起來,明顯有些滯后。但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恰恰是優(yōu)勢所在。邊地文學創(chuàng)作貴就貴在不跟風向,不隨潮流,做雪山只做天山雪山,做河流只做塔里木河,做草原只做那拉提草原,做湖泊只做賽里木湖。從周濤到董立勃,到劉亮程,再到李娟,還有離開兵團和新疆去到外地的邱華棟、張者等,無不秉持邊地作家一脈相承的持重與堅守。盡管可克達拉改變了模樣,只要對這一方大地的深情與熱愛沒有改變,遙遠的邊地,同樣會是文學世界的核心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