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家的科學(xué)奇幻實驗場
武昌府人尹圖南,另有別院房舍,租給一位秀才居住。半年多來,尹圖南從來沒過問過此事。中國文化重視的是立德、積善、勸學(xué)、崇禮、立功、立言、重農(nóng)、自律、青史留名等等,卻不重視財富——阿堵物那個玩意兒的積累,堂堂尹老爺或尹大少,正宅之外擁有別院,不是低層次糊口生民,更要彰顯清高,不重房租……過去叫作“吃瓦片”收入啦。
這天九公尹圖南遇見秀才。見他年紀(jì)輕輕,相貌俊雅,風(fēng)姿瀟灑,穿衣講究,便上前與他交談。秀才談吐容色溫文爾雅,令人喜歡。外表光鮮,招人喜愛——從理論上,中華文化并不強調(diào)顏值,但實際上,難免以貌取人,在一個標(biāo)榜禮文化的地區(qū),禮不禮當(dāng)然要看舉止進(jìn)退容色臉面與身體語言,沒有什么人長的是放射性透視五臟六腑眼睛,能一眼看透人品,誰能不在意外表種種呢?尹圖南對秀才印象深刻,回家后說給妻子聽。妻子派了個丫鬟以贈送禮物為名,去悄悄看看秀才家世背景。理論上傳統(tǒng)文化不主張妻室干政,但實際上許多妻子們信息偵察的熱情與手段都是超一流的,是夫婿的情報參謀。妻子很快了解到秀才家有美女子,天仙般美貌絕倫,未說是其妻,家里花草玉石、衣服器皿,超凡脫俗,是尹家從來沒有見識過的。
尹圖南得知后,更加納悶,干脆親自去造訪,不巧,趕上秀才外出。第二天,秀才回拜。尹圖南打開他的名帖一看,他姓余名德。尹圖南打問他的家世門第,秀才回答哼哼嗯嗯 ,不愿細(xì)說。尹圖南追問,秀才乃說:“您屈尊駕臨寒舍,我豈敢怠慢?您知曉我不是被捉拿的盜匪,也不是逃犯,那何必過分細(xì)致地追問來歷呢?”
作為房主與年齡大的一方,按說尹氏查問一下年輕房客來歷,還是合理與正常的:在中國,農(nóng)業(yè)文明的地域性血親性形成了一種村落式共同體意識,各家非親即故,世代共處一方,互通互助互知,誰不知道誰呢?再者,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修齊治平的公共與共有意識,也即共產(chǎn)主義一詞communism的拉丁語詞根communis,即中國人心目中的公有意識、社區(qū)意識,也是提倡集體主義與相互多多溝通的。
尹圖南連忙謝罪,蒲松齡這里,距今三百年前已經(jīng)有私密(privacy)意識了,夠超前的,整個中國承認(rèn)并尊重個人私密其實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尹氏安排自家擺設(shè)酒宴,二人飲酒談天,一直喝到天黑,才有兩個異族膚色深重的奴仆,舉燈牽馬,把秀才接了回去。那時高級人家已有使用異民族仆役的習(xí)慣了。
后來秀才回請尹圖南。尹圖南來到他家中,見室內(nèi)墻壁都有壁紙裱糊得潔凈放光,和鏡面一樣。室中有獅子形狀的金香爐,燃點著奇異不凡的香料,放出奇香。秀才的房舍裝修,一個是說了壁紙,一個是說了香爐和焚香,突出了雅閑文化,相對輕視了裝修與設(shè)施的實用性。壁紙壁飾壁材,顯示的是對環(huán)境與審美的追求,平滑如鏡,也許他們的壁紙采用了特殊材料?放光?更高級了;熏香則包含著清潔驅(qū)祟、祭祀崇拜、溝通天地、遐想沉思的氛圍感受。
秀才家中,一只碧玉瓶中豎插著兩支鳳尾和兩支孔雀翎,都有二尺多長。鳳與孔雀,都是罕見禽鳥,讀至此處,王蒙似乎不無“青鳥或傳云外信”之感。南唐中主李璟原詞是:“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所謂婉約的另一面一定是閑適與空靈。另一只水晶瓶里浸著一株似是粉色花朵的小樹,不知其名,也是二尺來高。枝條倒垂,覆蓋在花瓶之外,葉疏花密,含苞未放。濕潤的花瓣恰似收起翅膀的蝴蝶,而花蕊如蝴蝶之須。
花是蝴蝶須展翅,條如垂柳且抒情。
席上擺了八個菜盤,每樣菜都異常華美。秀才命童子擊鼓催花行酒令。鼓聲一響,瓶中花兒便隨鼓聲而抖顫,幾近折斷。顫悠了一會兒,蝴蝶的翅膀漸漸伸張,鼓聲一停,輕響中花蒂和花須輕輕飄落,變作蝴蝶,飛落到尹圖南的衣服上。此情此景此物此觀賞,令人想起的是唯美的奧斯卡·王爾德,王爾德的降生是在蒲松齡后二百多年,蒲神已經(jīng)觸摸著清代中華的文學(xué)天花板,所寫余秀才家的種種無可比擬,難以設(shè)想,說玩具是玩具的極限,說財產(chǎn)是財產(chǎn)的少有,說待客是待客的高端,說游戲是游戲的頂尖,美麗豪華天真絢麗,生氣洋溢,文明滿滿,達(dá)到了物質(zhì)美化與精神想象的極致。
秀才笑著起身,拿起大杯斟上酒讓尹圖南喝了。酒剛斟滿的時候,蝴蝶飛走。過了一會兒,鼓聲又作,有兩只蝴蝶飛到余德的帽子上。余德笑著說:“這可是自作自受了!”也喝了兩大杯。第三次鼓聲響過,蝴蝶亂紛紛落下,又翩翩地飛到二人的袖子和衣襟上。擊鼓的童子笑著過來,用手指點著,數(shù)每人身上的花朵:尹圖南應(yīng)喝九杯,余德喝四杯。這時尹圖南已微有醉意,不敢多喝,勉強喝了三杯,離席告辭。
前面一個開始小酌的自然段,寫到鼓催花落,化蝶待客,閱讀評論者當(dāng)然已經(jīng)五體投地,幸甚至哉,登峰造極,美勝九天,心悅五洲,顧四方而欲擊節(jié)起舞;誰想得到、夢得到、文學(xué)得到?至此為止,一切不過是剛剛起步,蝴蝶指引酒事,花瓣舒展清心,蝴蝶多情招引,美酒沉醉神魂,人生不過人事,萬物更得萬芳萬喜萬詩萬真萬文!
讀者諸君,讀到這里,你有沒有到頭感、飽滿感、頂端感、登天飛升感、再無他求感、死也不冤感!
讓我們再想一想,蒲松齡描寫的余德家的待客家宴游戲設(shè)備,走的是三百多年后出現(xiàn)的電力電子人工智能自動化設(shè)備的路子?。∑渌髌分羞€有飛船、登月、美容手術(shù)等幻想,咱們?nèi)鄙俚木褪且稽c賽先生——科學(xué)啊。
尹圖南越來越感到余德是個奇人。但余德不喜歡和他人交往,他愿意的是關(guān)上門過自己的日子。村人們紅白喜喪,他也從不去慶賀或吊唁。獨善其身,獨享其樂,獨謀其事,這算不算是一種個人主義、非群體主義呢?還是出自一種非群體的自危和自保意識呢?他是狐貍精?他是鬼魂?他是異類修煉而成?不明說,更好。尹圖南逢人就念叨余德,這是余德最不喜歡的了。聽到他的奇事,都想與他結(jié)交,鬧得他家賓客盈門,達(dá)官貴人。余德很不耐煩,突然辭別尹圖南遷走了。卻又不是不辭而別。余德走后,尹圖南來到他住過的別院,庭院空空,灑掃得一塵不染。余德式的個人主義是潔癖性的?互不相擾,自行其是。燃剩的蠟燭堆放在石階下,窗子上還剩些布帛線頭,上面還看得出留下的指痕。屋后遺留下一具白石水缸,能盛下一石水左右。尹圖南把缸拿回自家去,倒上水養(yǎng)了幾尾紅魚。一年過去,缸里的水仍然清澈如初。后來,這缸被仆人們搬動石塊時失手打碎了。奇怪的是缸里的水像凝固了一樣,也不流瀉出來。在物質(zhì)三態(tài)上再發(fā)奇想,再抒高論,增益著奇異性、突破性、不可思議性、人間與非人間性。如果人生追求是高官碩儒,蒲松齡此生一無所成;如果說他是非儒家的怪力亂神幻想家文學(xué)家,他則高居榜首。甚至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再看看,好像缸仍然存在,仍在那里,用手一摸卻空空軟軟的。這個感覺珍貴動人,一切的存在都是可以破壞、軟化與消失的,同時由于它們確實曾經(jīng)存在而在感覺與記憶中存在恒久,偉哉存在,偉哉滅亡,既存應(yīng)滅,已滅猶存,萬年的存在遲早消逝,瞬間的存在,也可能永恒。只要伸手進(jìn)去,水就隨著手流出來;拿出手,水又合攏。到了寒冬,水也不結(jié)冰。一次,這缸水結(jié)成水晶狀,但紅魚依然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游動。尹圖南恐怕別人知道這件奇珍,總是把它藏在密室里,除了兒子、女婿這樣的親人,從不拿出給人看。但時間長了,還是傳了出去,要求觀看的人紛紛登門,絡(luò)繹不絕。
到了臘月的一夜,水晶化解為水,流了一地,紅魚也不見了。原來碎缸的殘片還在。忽然來了個道士,登門索要碎缸片。尹圖南拿出一片讓他看,道士說:“這是龍宮中盛水的器具?!币鼒D南又描述了缸破后水不流瀉的情景,道士說:“貯水的是缸的魂魄?!比擞腥嘶?,物有物魄,萬物有尸有跡有靈有力,有品有性。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德余破缸魂。道士說完,很真切地懇求給一小塊碎缸片。尹圖南問他有什么用,道士說:“把它搗為碎末入藥,能使人長生不老?!币鼒D南給了他一片,道士非常感謝,歡歡喜喜地走了。
秀才所用物品來自龍宮,那么秀才是龍宮魚豚龜鱉精英下凡了。在科舉中一敗涂地的蒲松齡,終于寫出了一個孤獨避世的個人樂生主義、獨自享受美女小童、仙花神缸、美酒蝴蝶、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的高、上、小、微、自得其樂人物。
道士似乎是一個作者臨時加上的人物,僧道職業(yè)宗教人。畢竟多一點人而通神的感覺,他不來,解說不了余德舊缸的龍宮寶物的特殊性,不露這個缸的不凡,也就不能顯示出余德的龍宮超人類背景。連通曉神界仙界龍宮的道士都要向尹圖南求缸片,余德的高階便不須多言了,輕輕清清,高高飄飄,故事見好就收了也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