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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5年第10期|馬步野:斷斷續(xù)續(xù)的看見(中篇小說)
來源:《西湖》2025年第10期 | 馬步野  2025年12月10日09:00

馬步野,1985年生于陜北。2022年開始,以寫小說為業(yè)。

信安郡有石室山。晉時王質(zhì)伐木至,見童子數(shù)人棋而歌,質(zhì)因聽之。童子以一物與質(zhì),如棗核,質(zhì)含之不覺饑。俄頃,童子謂曰:“何不去?”質(zhì)起視斧柯,爛盡。既歸,無復時人。

                                    ——〔南朝·梁〕任昉《述異記》

1

我父親王直消失的時候,我十二歲,正在胡同口的老槐樹下面開演唱會。三年前,一天放學回家,我媽夏青青跟我說,每個小孩兒都要學一門樂器,你看小亮、妮妮、李昊他們,不是在學彈鋼琴、吹笛子,就是拉二胡、敲架子鼓。杪兒,你九歲了,該做出選擇了。我表情擰成一團,說,媽,我不要。聲音響亮、清澈,寧死不屈。我媽臉一沉,說,你不能不要,必須要!我立馬屈服,說,行,我學。想了想,提出我最后的條件:學樂器行,但我不學你說的那些,我要學吉他。三年后,一個英姿颯爽的彈唱歌手新鮮出爐。那時是夏天,小學生王杪剛剛小學畢業(yè),還沒有變成后來常年苦惱的初中生,更沒有變成后來凌亂古怪的高中生和大學生。小學生王杪正在過多少年來少見的沒有暑假作業(yè)的暑假——漫長、炎熱又愜意的暑假。箭桿胡同的所有小孩兒(我的鐵桿歌迷)齊聚胡同口老槐樹底下。老槐樹長在墻上,巨大、老朽,一半枯干,一半翠綠。它已垂垂老矣。王直說,清乾隆年間,老槐樹就已經(jīng)是老槐樹了,只是那時候還茁壯。我說,你怎么知道?他說,我親眼所見。我說,你盡吹牛。王直哈哈一笑。總之,那天的演唱會就在這千年(必須是千年)老槐樹下面隆重舉行。為此,我演練了許久,提前半個月就跟我的歌迷們(箭桿胡同所有小孩兒)反復宣告。傍晚,剛下過一陣雨,空氣中有泥土混合了槐樹葉子的氣息。流浪歌手(對,就是流浪歌手)王杪坐在從家里拎出來的小板凳上,周圍七八個聽眾,也都各自攜帶小板凳,以我和老槐樹為中心呈半圓形排開。胡同口深入百步,是我家小院兒掉漆的兩扇紅色大門,門口坐著場外觀眾——我媽夏青青。我那天準備了三首保留曲目,羅大佑的《童年》,崔健的《假行僧》,三毛的《橄欖樹》。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吉他課上的練習曲,以及《心太軟》《勇氣》《至少還有你》等流行歌的片段。準備非常充分,現(xiàn)場所有歌迷歡呼雀躍。我在造型上也花了心思。戴墨鏡,剛洗過的長發(fā),箍了個破牛仔褲剪出來的發(fā)帶。純白色長裙搭配從鄰居小叢哥那借來的大號黑色皮夾克,脖子上還掛了條自行車鏈。

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獨自一個人流淚到天亮。我自彈自唱。最怕你忽然說要放棄/愛真的需要勇氣。我邊唱邊彈。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操場邊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游戲的童年。

我的演唱會漸入佳境。就是這個時候,王直從遠處緩緩走來。他看到這個陣仗,只是微微點頭,默默走過演唱會場,走到我家門口,從院兒里拿了一個小板凳,默默坐在夏青青旁邊兒。又多了一個聽眾,我暗暗增加了一點音量,撥弦的右手更加認真。有一道光,從天外直落會場。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歌聲嘹亮。

唱了很多首歌,完整的歌唱完,唱散碎的片段。有些我提前準備過,有些沒有。沒準備的,我就隨口亂唱,手底下亂彈。我唱兒歌:“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蔽椰F(xiàn)場編曲,編不下去了,就換下一首:“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兒唱大戲?!眱焊杼唵?,不夠展示我的深刻。我唱我爸王直教我的詩句:“靜言思之,如匪浣衣。有酒有酒,閑飲東窗?!庇洃浻行┐校恢匾?。唱的內(nèi)容到底何意,不重要。我高興,我樂意。不能厚此薄彼,屬于我媽夏青青的陜北民歌,也必須安排:“藍個盈盈的天,疙瘩瘩云。伯勞東去呀那個燕西飛,青楊柳樹活剝皮。”反響極其熱烈。歌迷們對我的這些即興發(fā)揮,報以蹦跳、掌聲和高分貝的嘯叫。夏青青在遠處起立鼓掌,向我送出跳躍、口哨和飛吻,隨后在我目光的授意下,拿起小板凳戀戀不舍地退場——她要回去為我準備慶功晚宴。我爸依舊一向淡定的風格,獨自坐在門口矜持地鼓掌、默默地點頭。我全身心投入,一首一首,又唱了很多。那一天的傍晚,是我作為歌手生涯的巔峰。此后,在我漫長的余生,再也不曾有過那樣的高光時刻。我一直唱,唱到忘乎所以、目空一切,唱到夕陽落入遠處大樓,唱到我面前的聽眾相繼退場,唱到大槐樹下只剩我一人。最后一縷陽光消失,一陣風起,頭頂樹葉嘩啦一聲響,我的聲音突然嘶啞。我媽從院門口探出頭來喊:杪兒,回家吃飯了。我回:哎,來了。收拾東西,扛著吉他回家。我媽指著門口的小板凳問我:你爸呢?我忽然一愣,心里莫名生出一絲驚駭:“剛還……剛還在呢……什么時候不見了?”聲音里已經(jīng)帶出了些許顫抖。我媽照頭給了我一巴掌:“你這孩子!好好說話??赡苋ベI煙了。走,咱們先吃!”母女倆沉默地吃飯。時不時看一眼大門口,沒人回來。吃完晚飯,他沒有出現(xiàn)。我媽洗完鍋,在院子里轉(zhuǎn)圈兒。他沒有出現(xiàn)。我要出去找,被我媽一聲斷喝:“找什么找!那么大一個人了,自己不知道回家嗎!回去!”深夜,他沒有出現(xiàn)。比深夜更深的凌晨,他還是沒有出現(xiàn)。十二歲的王杪和三十五歲的夏青青,是夜在各自的房間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未眠。

2002年的那個夏天的傍晚,我的父親王直,就那樣毫無預兆地消失了。沒有任何線索留下。沒有只言片語交代。第二天,第三天。一周,兩周。他一直沒有出現(xiàn)。我媽夏青青看起來還算鎮(zhèn)定,只是在我爸消失后的第三天,她坐在我家院子門口的小板凳上,突然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口氣她嘆得千回百轉(zhuǎn),意味無限。我當時不太理解其中的曲折,卻感受到了這口氣內(nèi)含的復雜成分。我說不上來為什么,就在那一刻,我也跟著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極其深邃。后來,她對著虛空說:好吧,也許你是說真的,那就——這樣吧。我不是很理解。但我沒問。我隱隱有種直覺,關(guān)于王直消失的事情,夏青青好像知道一點什么。而我不知道。我被他們關(guān)在一扇門的外面。

過了幾天,她又跟我說,你爸,其實情況比較特殊,我不怨他,你也不要怨他。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說不好,我也不確定。我定定地看她。她看著院子上方的天空。最后,她說,算了,都不重要了。王杪,我是想說,他也不想要這樣,你明白的吧?我點點頭。她繼續(xù)說,明白就好——還有,你要想他的話,他有一天會再次出現(xiàn)也說不定。說完,夏青青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沉默以對。十二歲的我,還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內(nèi)心的復雜。我選擇相信我媽的話?!八幸惶鞎俅纬霈F(xiàn)。”至少,一開始是相信的。一年過去,也還信。兩年過去,信與不信的,已不再重要。三年四年——小學生王杪變成初中生王杪,又變成高中生王杪。發(fā)生了那么多事。如此劇烈的成長,幾年之間我脫胎換骨,面目全非。再回頭望向胡同口的老槐樹,樹下那個小孩兒和如今的少女,距離無限遠。我和她之間,已全無相像之處。那個小孩兒有無限精力,作為宇宙的中心,活在溢滿愛的臥室、廚房、客廳、院落、胡同、街道、學校。而我,幾年間,長出了翅膀、反骨、棱角和刺。我日漸邊緣。成長是劇痛,是無數(shù)次被格式化。我和過去唯一的相似,就只是名字還叫王杪。不管外表,還是內(nèi)里,早已不是那個王杪。我媽夏青青見證了我的變化,并常常感到驚異?!霸趺丛介L越丑了呢?”“小時候也不這樣兒啊,哎,你別走——”至于那個叫王直的男人,他是誰?。繘]有人在意了。

曾經(jīng),我媽夏青青和我無話不談,她和我說她在下水道邊與王直的初相遇,說她十六歲離家遠行,說她八十年代在北京城當包工頭叱咤風云。她和我講我外曾祖父的傳奇,講我外婆的強悍,講我爸的不通世務(wù)。她講述她的家鄉(xiāng),講她在大山深處的童年是多么貧瘠又富有。我也和她講我的豪情和壯志,講幼兒園里的波瀾壯闊,講胡同口細微處的光影和神跡。當然,也會講到我爸,抒發(fā)我們共同的想念。只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慢慢就不說了——她不怎么講了,我也不再聽了。我慢慢堵上耳朵。我在我們之間劃定了距離。我不再是那個膩在媽媽懷里的小孩兒。跟屁蟲、狗皮膏藥、小棉襖……統(tǒng)統(tǒng)被掃進歷史的角落。母女間曾經(jīng)永恒的鏈接,一日日斷裂。我們從無話不談,變?yōu)橄嗫磧蓞?。二元對立,時移世易。我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在自己四周筑起圍墻、箭垛、碉堡、高樓的人。我跟夏青青的關(guān)系,一度變得危險、緊張。舊的世界崩塌,戰(zhàn)爭開始成為生活的重心。我不再是以前的我,她也不再是以前的她。十六歲離家遠行的那個她與她漸行漸遠,十六歲歷經(jīng)變故的我,也與我漸行漸遠。我們與我們不周延,我們和我們不兼容。夏青青看我,常覺匪夷所思。我看夏青青,深感莫名其妙。經(jīng)常性冷戰(zhàn)(彼此漠視),偶爾熱戰(zhàn)(激烈爭吵)。每一天的我,都是更新?lián)Q代的我,每一個新的我,都是從所未有的異類和陌生。無數(shù)個陌生人包圍著夏青青。夏青青攜帶著權(quán)威、陰影,和無限擴張的血脈壓制力,又反過來包圍著我。

我決定離開。大學選了成都的學校。機場送別,腳步極輕快。我拎著行李箱。我讓行李箱在T3航站樓滑行。行李箱貼地飛奔,輕盈如無一物。換登機牌,找安檢口。排長長的隊列,逐一檢視隊伍中的每一張臉。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將飛入云霄。臨近安檢口,跟夏青青說了再見,馬上就要進通道,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沖過去伸開雙臂轉(zhuǎn)圈兒接受掃描的時候,夏青青突然過來一把抱住了我。抱得生澀、用力,又加了幾分小心翼翼。我能感覺到,她手指尖有細微的顫抖。一個滿懷深情的擁抱,一個好些年不再有的擁抱。我大為吃驚。心狂跳,身體瞬間進入不自然的僵直態(tài)。我不知道說什么,表情、動作、大腦一度失聯(lián)。我沒想到,在這個時候,身體表現(xiàn)出來的抗拒意思竟如此明顯。我渾身長了長長的刺,透過這個擁抱,結(jié)結(jié)實實扎進夏青青的皮膚、血肉、骨骼。我心里咯噔一下,意識到不妥,卻一動不能動。片刻的時間丟失。終于,我的大腦重新鏈接,決心盡力彌補,開口叫了聲:“媽——”下垂的雙臂剛抬起三分之一,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夏青青已經(jīng)松開我,閃身站在了離我十米開外的地方。她臉上掛著笑,正沖我揮手,就好像根本不曾有過那個擁抱,也完全不曾有過那些刺?!白甙桑瑒e誤了飛機?!彼f。我轉(zhuǎn)身走進安檢通道,只是張開雙臂的身體再也沒有起飛的感覺。我拿行李箱的時候,最后又回頭看了一眼,夏青青已經(jīng)消失不見。

2

1955年,夏末,陜北延安地區(qū),五谷縣太古鎮(zhèn)上方溝村,臨水寺小學代課教師夏遲,和清水灣一枝花周八音,在親朋、故舊、鄉(xiāng)黨及無定河水的見證下,喜結(jié)良緣。1967年,農(nóng)歷三月三,在十二年連續(xù)生了五個兒子之后,夏遲和周八音終于迎來了他們唯一的女兒。

這個女孩兒天資聰穎,甫一出生,哭聲就格外嘹亮。眼睛大,皮膚軟嫩,四肢朝天不停揮舞。三歲隨祖父識字,四歲背唐詩,六歲——開始漫山遍野撒歡兒。七歲上學,背著花書包,昂首闊步。九歲時,砍紅柳樹,花費三天,自制一根筆直雪白等身長棍,兩頭雕花,中間歪歪斜斜刻五個大字:如意金箍棒。自此,以齊天大圣自居,很快就成臨水寺小學一霸,統(tǒng)領(lǐng)十余上方溝七到十二歲的“梁山好漢”。她可文可武。文能每次考試第一名,武能扮演水滸三國西游中各路英豪。十三歲去二十里外的太古鎮(zhèn)讀初中,上方溝一霸,一變而成太古鎮(zhèn)嫻靜淑女,開始關(guān)注發(fā)型、布料、褲腳喇叭的形狀。她常常變得沉默。依然每次考試第一,卻對學習不甚上心。她愛上了看閑書,逢人就問“你有什么書看沒有”。她找人借書,同學、老師,甚至鎮(zhèn)上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被她搜刮過??礋o可看,常無端端落淚。十五歲她第一次去五谷縣,趕廟會聽秦腔,當王寶釧唱到“十八年學會務(wù)桑田,十八年玉手結(jié)老繭”時,她淚流滿面,內(nèi)心一陣一陣地生寒。她想:十八年,十八年,這人生能有幾個十八年!十六歲,她終于輟學。常在耕作過后的山頭,看天高地闊,時而欣喜,時而又悲從中來。再之后,她離家出走。離開上方溝,進入了北京城。在箭桿胡同成親、生子。我由此與她相遇。她,就是我媽夏青青。

我媽生于大山深處,在地理、歷史所能觸及的邊緣之外。她比我慘,她五歲時,就失去了父親。外公死后,在我媽的印象中,我外婆周八音性情大變。原本的“清水灣一枝花”迅速凋零,臉上不再有笑,收斂了溫柔、美麗,表情日漸兇悍、剛強。說話做事開始有殺伐氣。我外婆以一己之力與世界廝殺,咬緊牙關(guān),挨過饑餓、貧窮,走過艱難、漫長的歲月,拉扯包括我母親在內(nèi)的六個孩子長大。我媽夏青青大概繼承了我外婆的凌厲,并在與外婆的對抗中青出于藍。她一生與我外婆較勁,心底卻又暗自以我外婆為榜樣。是我外婆周八音的一生,讓夏青青看到,一個生在大山深處的鄉(xiāng)村女人,也可以有主宰自己命運的能量。而我外曾祖父夏商從清光緒年間帶來的學識和智慧,則讓她不甘于一輩子困鎖在那些大山的深處。

1999年冬天,我隨父母回上方溝,見我外婆周八音最后一面。我看到一個極瘦小的老太太,滿頭白發(fā),躺炕上不能下地,要人扶著才能靠著墻角坐起來。裹小腳,目光極凌厲。一坐起來,就要旱煙袋來抽,煙袋鍋磕在炕沿兒上咣咣作響。彌留之際,說話仍響亮、鏗鏘、堅硬。陜北方言獨有的句式夾雜著粗俗不羈的用詞,一開口,就像在罵人,但眉眼中又帶著一絲笑。她叫我“小屁丫頭”。彼時,我對這樣的昵稱極不適應(yīng)。更不能適應(yīng)的是,她稱呼我媽為“你個小狼崽子”“喪良心的”“死瘋女子”“傻婆姨”“小犟種子”“大壞慫”。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不能釋懷。我一直對我外婆臨終時的姿態(tài),記憶深刻。也是在那時候,我生平第一次真正認識夏青青——在“我媽”這個身份之外的,另外的那個夏青青。那年,我們在上方溝,待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我記得外婆的眼神。每次她看我,都會讓我頭皮發(fā)麻、后背一緊。我記得外婆家的九孔窯洞,記得幾個表哥表姐表弟(他們帶我去滑冰、抽老牛、上山烤土豆)。也記得從銀川回來的表哥夏無給我講鬼故事,他說他能看到世界有無數(shù)灰度。我一直似懂非懂,到最后也沒能參透。這世界于我,有無數(shù)謎團。我表哥夏無、我外曾祖父夏商、我爸王直……我不能理解的人和事太多。外婆的葬禮上,我第一次見到吹鼓手。院子里點起大堆的篝火。四周有此起彼伏號啕的哭聲。外婆的窯洞里,一群人跪坐炕上,我和我父親王直遠遠立在屋子的角落。死去的外婆,神情格外安詳、和藹,再也沒有生前的那種凌厲。我第一次見識人死。死亡是所有鋒芒的收斂,是力量的極限坍縮。我那時不害怕直面死亡。我湊到棺材前,靜靜端詳外婆的遺容——她活著的時候,我不敢盯著她看。死后,卻讓我著迷。我還記得,第一天剛回去時,夏青青和外婆坐在炕上聊天。我外婆身后的窗臺上有一臺錄音機,一直在響。我媽見了問,這錄音機還在呢呀,爺爺咋么(方言:沒有)把它帶走?外婆說,他老成那個球樣兒,能拿動了?我小聲問我爸,那里面唱的是啥?我爸小聲回,流浪藝人瞎子張,在彈三弦講古事。又說,這是我送給你外曾祖父的百歲壽禮。那天,背景音是瞎子張的陜北說書,前景是我媽和我外婆閑話過往。錄音機一直開著,哪怕她們爭吵起來(吵得很克制、小心),我媽要去關(guān)的時候,外婆也不讓,只是調(diào)小了音量。我后來大概能理解,在我外曾祖父以一百〇四歲高齡離家出走一去不回之后,這臺錄音機,就成了我外婆周八音唯一的精神寄托,用以耗盡余下的人生。

1990年,我外曾祖父夏商過百歲宴。當時,整個家族散落四方的后代紛紛回歸。五代同堂,好幾百人齊聚上方溝。我媽夏青青也在那個時候,帶著我的父親王直(一個來自北京扎著辮子的奇怪男人),回到了她闊別七年的上方溝。那是她十六歲離開之后,第一次回去。我外婆一見我媽,就拉著我媽罵:你還回來做什嗎呢!你走!爬得遠遠兒克(方言:去)!我媽絲毫不生氣,嘴角溢出笑:帶你女婿來見你呀。外婆又罵:滾你的——罵了一半,也笑了。我媽接上話茬兒,我媽不就是你,你罵誰了?我外婆突然哭起來,抱著我媽又罵又打:還知道我是你媽了?一跑不見蹤影,信都不知道說寫一個!你個白眼兒狼,龜子孫!而個(方言:現(xiàn)在)出息了,還帶了個男人回來,會偷漢子了。你倒說說,都跑哪兒克了?在外面,兩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這一年年,咋過來的?受苦了么有?我外婆哭,我媽也跟著開始哭。母女抱頭哭,一邊哭,一邊講述別后事。后來,我媽夏青青拉著我爸王直,一一拜見各種長輩,跟他們不痛不癢地寒暄,說著已經(jīng)走樣變調(diào)了的方言。親切問候一些搞不清誰是誰家的孩子們。散發(fā)各種禮物。當時,我就在我媽的肚子里。對發(fā)生的一切,還渾然無知。

1983年,因貧窮而輟學的夏青青,從太古鎮(zhèn)中學回到上方溝夏家圪嶗,遠離了校園和校園里隱藏的一切可能,正式開啟了她一心埋頭種地勞作不息的務(wù)農(nóng)大業(yè)。時年夏青青十六歲。她勤快、能干,是干活兒的“一把好手”:在箭桿梁種谷子,在老虎峁除草,在前溝臺點南瓜,在后陽坡上挖土豆;圍著鍋臺燒火、做飯、洗碗,無定河邊洗衣、擔水、飲驢,不周山上砍柴、打草、撿拾地軟。無窮無盡的農(nóng)活,至死方休的家務(wù)。她就這樣一干一輩子,拼盡了全力,從春到冬,從冬到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年輕美麗的容顏變灰變暗變皺變白變凋零,漸漸向黃土高原的地貌靠攏,溝、坎、壑、梁交錯疊加?!笆四?,玉手結(jié)老繭?!弊罱K,十六歲的夏青青變成彌留之際的周八音,癱倒在炕上,盯著窯洞頂崎嶇蜿蜒的裂縫,聽蒼蠅在耳邊呼嘯而過,聽風從遠處來,聽院子外面雞叫狗咬,聽錄音機里瞎子張一遍又一遍唱:“騎馬坐轎天生就,尋茶討飯命中該。為人不要逞剛強,枉送性命撞南墻……”這樣的終局,讓十六歲的夏青青感到惶恐。更讓她惶恐的是,有一種巨大的力量,讓她常常有縱身一躍擁抱這個最終命運的沖動。她坐在山坡上發(fā)呆,在院子掃到一半時陷入恍惚,在無定河邊看著水流出神。她無數(shù)次盤算,一遍一遍猶疑。命運,有著極大的質(zhì)量和引力,讓人不自覺想要縱身,想要匍匐?!盀槿瞬灰褎倧?,枉送性命撞南墻?!彼郎喜恢苌?,涉過無定河。她問山,山不語;她問水,水流不息。她跟我外曾祖父夏商——這個清光緒年間孑遺,上方溝最長壽(時年九十三歲)、最有文化的退休農(nóng)民——練字、聊天兒。她問他,什么是命?他說:命是風中柳絮、刀口寒光,緊要處密不容身,疏漏處圈地跑馬。她在紙上寫:天行健。他說:我身枯朽,眼渾濁,心如死灰,自顧尚且不暇。她寫:黃河之水天上來。他說:受苦人一輩子受苦,朝生暮死且奔忙。她寫:跳出三界外。他說:自古山水不相逢,我在夢里數(shù)黃粱。她數(shù)他臉上溝壑,他看她橫不平、豎不直,歪歪斜斜左沖右突。她嘆息。她沉默。她圍著鍋臺、石磨、鹼畔的楊樹轉(zhuǎn)圈兒。她看滿月下自己的影子,看繁星落入山的深處。她聽烏鴉聒噪,聽夏夜的炸雷擊打門窗。她一點一點對抗冥冥中的巨力,最終一點一點變得堅定。做了半年純粹的農(nóng)民,秋天的時候,收完最后一地糜子,一天,夏青青對我外婆說,她要去一趟縣城,參加一個同學的婚禮。周八音囑咐她早去早回,順道賣豌豆買油買鹽買布。夏青青一一應(yīng)承。第二天,一大早,她騎著毛驢起身。沿無定河向下游走,過紅柳灘,走三道川,進太古鎮(zhèn),轉(zhuǎn)向東路,經(jīng)火槽澗、宗圪堵、上陽臺,翻過檸條梁、麻家崾崄,終于到達此行的目的地——五谷縣城外白石咀何志平家。她放了拜禮,吃了喜酒聽了喜宴上鑼鼓嗩吶喧天,對老同學何志平說了“早生貴子”并象征性地鬧了鬧洞房。之后,她在縣城福源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在城西騾馬市,賣掉毛驢,跳上了一輛開往延安的班車。透過被泥水模糊了顏色和質(zhì)地的這輛長途客車的車窗,十六歲的少女夏青青幽深的目光一閃而逝。從此,她背井離鄉(xiāng),孤身一人走向了遙遠的他鄉(xiāng)和無盡的未知。這個身影決絕、凌厲,以無匹的光芒穿透漫長歲月,與很多年后機場向我揮手告別的那個身影疊加,在我扭頭而去又驀然回望的一刻,目光與目光相撞,給了我結(jié)結(jié)實實致命一擊。

在飛機上,原本自由輕快的感覺沒有像預想中那樣得到加強,而是被摻雜其中的一些更復雜的感受削弱。我看著地面逐漸遠離,在一萬米高空,在云深處,在極速與靜止中,我意念紛紜。我回望過去。我檢視過去十八年的人生。我逐一觸碰過往那些疼痛、失落,以及生命的諸多意難平。我開始想念我的朋友、敵人,想念那些因緣際會的過客與陌路。我想念老槐樹,想念我脖子上掛的自行車鏈條。我想念我媽,也想念我爸——他的形象已經(jīng)模糊,看不出形狀。一經(jīng)消失就被迅速遺忘的這個人。十五歲后,我就很少再想到他。偶爾想到,也只是一個影子一樣的事物,一閃而過。也是差不多十五歲的時候,我和夏青青關(guān)系開始惡化。她覺得我變得古怪、不可琢磨(同時不可理喻)。我覺得她腐朽、空洞,對生活毫無興趣卻自恃對我擁有權(quán)力。我時常對她感到厭煩。她抽煙、喝酒、打牌。她不再工作,整日無所事事。她說臟話,對人對事極盡刻薄。她廚藝倒退,作息顛倒,常常晝伏夜出。她交男朋友,且時常更換。我能感知她的痛苦,并且不能體諒。我也有我的痛苦。與集體的隔閡、與自我的搏斗、與茫茫未知的撕扯……還有,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跟時間——這個人間最恒定不可變易的事物——有了嫌隙。

3

一開始,只是一個恍惚,是大腦片刻的空白。你會突然搞不清你上一秒在干什么。你感覺有一段時間在你愣神的時候,不見了。這沒什么。很多人都有這種時刻。你總是會在你人生中的某個時刻,突然驚醒,不知今夕何夕。但大多數(shù)時候,這只是某種修辭。越大年齡的人,越是對時間有深刻眷戀。但我不是。起初,我以為一切是錯覺,后來發(fā)現(xiàn)并不是。十六歲那年冬天,北京第一場大雪。我趴在西屋靠窗戶的書桌上,看院子里的雪。我有很多作業(yè)要做,但我不管,我只是趴伏在桌子上發(fā)呆。那天雪下得很大,屋里爐火燒得很旺。我透過我面前的六格窗看出去,左上一格天空,右上一格是遠處一棟寫字樓的上四分之一,中間兩格窗是我家院墻和院墻外胡同另一側(cè)的屋脊,左下是廚房,右下是院子。每一格里,都有茫茫大雪。每一格都有逐漸增加的白色和輕盈。我清晰地記得,我開始趴在那兒的時候是中午剛過一點多,不到兩點(我左手腕上的表就在我眼前一厘米處)。但我一恍神兒,突然就聽到夏青青在喊我吃晚飯。夏青青什么時候起來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去廚房做的飯,不清楚。剛才還是午后,轉(zhuǎn)眼天已經(jīng)徹底黯淡??匆谎蹠r間,晚上七點四十二。一絲從未有的驚恐,和隱而不發(fā)的興奮一下子抓住了我。那天晚飯,夏青青問我選文科還是理科的事,我隨口說,選文。夏青青很不滿意。她不滿意我選文科,更氣我對自己的未來毫無誠意或思考的樣子?!翱偸切牟辉谘桑惶焯斓?,這榆木腦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一開始沒理她,直到她發(fā)火,我突然抬起頭,很認真地對她說:我是一直在想,我和時間一定有個誤會。說完,我沒理會她的震驚和疑惑,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從那一天開始,我的人生徹底不同。

我有時候坐公交車,一愣神的工夫,車已經(jīng)到了終點站。于是經(jīng)常遲到。周末去課外班,坐地鐵二號線,會驀然驚覺,原本下一站就到的目的地,變成了還有五站——看看表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多小時,二號線地鐵不知道轉(zhuǎn)了幾圈兒又回來了。課外班不用去了,直接回家。有時在家寫作業(yè),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半夜。有時看電影,剛看了開頭,緊接著就發(fā)現(xiàn)電影在出字幕,滿座的觀眾已經(jīng)散場,只有我一個人坐在那里認真看字幕走到最后一行,和進來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四目相對。我落荒而逃,此后,很少再進電影院。我吃一頓飯,可能會花兩個小時,吃一半熱的,一半冷的。我洗個澡,可能會需要半天,水一直在流。我的時間開始加速,我的很多行為原本就不好理解,現(xiàn)在變得更加匪夷所思。在教室里認真聽課,聽著聽著,世界突然陷入黑暗,所有人都不見了。走出教室,空空的校園,影影綽綽的黑夜,只有我呆立在原地。到大門口,保安大叔一臉不快?!澳阍趺椿厥聝?,這都幾點了,還不回家?”我無言以對。拿出手機一看,一大串未接來電和一大摞未讀短信。夏青青坐在大門口,臉漆黑??次一貋?,一句話不說,轉(zhuǎn)身就走。等我吃完飯,她已經(jīng)在喝酒。我的成績開始下降。沒辦法不降,經(jīng)常聽課聽著聽著,一愣神,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就下課了。別人學習一整天,我只學習半天,有時甚至不到一小時。我的生活好像開了快進鍵,但按鍵的權(quán)力不在我這兒。我會時常憑空跳過一段時間。跳過的那段時間,是完全的空白,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印象。不是神游,不是發(fā)呆,不是恍惚。是確確實實的不存在。一開始,我不能確定,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還是,我的時間線出了問題?我越來越傾向于后者。我的記憶力一向很好,且有越來越好的跡象。去除時間線上空白的地方,其他所有時刻,我都有清晰的記憶。哪怕是睡覺、做夢,我也清晰地記得。不是記憶的問題,那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無法理解。就像有個無所不能的存在,拿著一把剪刀,咔嚓一刀下去,我丟掉一段兒時間。我曾多次在課堂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失去時間。沒有激起任何波瀾,世界照常運轉(zhuǎn)。沒人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沒人對我的消失提出任何異議。這不對勁,邏輯上不能自洽,情感上難以接受。似乎我不是從一個時間點消失,然后進入下一個時間點,而是一直待在那里,或者至少在周圍人的意識里,我是待在那里的。我很好奇,在我丟失的那段時間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還存在嗎?如果存在,我是以什么樣的形式存在的?如果不存在,為什么沒人發(fā)現(xiàn)我的消失?于是,有一次我問我同桌,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剛剛我有什么不對勁?我同桌說,沒什么不對勁啊,怎么了?我說沒怎么,就是感覺有些不對勁。不死心,又繼續(xù)問,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剛才有一段時間不在這里?我同桌說,不在這里,在哪里?你不是一直在——上課嗎?她的反應(yīng)開始有一絲遲疑。我繼續(xù)追問,你確定,我是一直坐在這里上課嗎?我同桌明顯有點迷茫了:剛才沒注意,你一說我想起來了,你之前好像不在——你什么時候走的,又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她不僅迷茫,簡直開始懷疑人生。我趕緊安慰,沒事沒事,是你聽課太專注了。是嗎?她將信將疑。我堅定地說,是的,就是這樣。上課鈴響了,她又恢復了正常。就這樣,我試圖開始研究規(guī)律,研究了一年多,只得出了幾個無用的結(jié)論。第一個結(jié)論是,我失去的時間大體上在變多。不是均勻變多,而是最長的那個區(qū)間在拉大。從以前甚至意識不到,到幾分鐘、幾十分鐘、幾個小時、半天,甚至幾天。最長的時候是三天。第二個結(jié)論是,頻次沒有規(guī)律,有時候一天內(nèi)經(jīng)歷好幾波兒,有時候好多天都無事發(fā)生。長的時候,一個月都平靜,平靜到讓人想提刀揮舞。短的時候,一分鐘甚至幾秒鐘就來一次。從我的視角看,我只是過了十分鐘。在別的人看來,是漫長的一天。我和他們,有著巨大的錯位。第三個結(jié)論是,這一切,觸發(fā)的機制不明,毫無規(guī)律。我既不知如何觸發(fā),也不能控制其結(jié)束。最后一個結(jié)論是,我的消失只是我的消失,不會影響世界的正常運行。人們不因我的消失訝異,也不曾在意我的消失,他們甚至根本不會注意到我的消失。我在生活的常態(tài)之外,同時不被察覺。

我尤為不能理解的,是最后一條結(jié)論。除了向我同桌求證,我還問過其他人,結(jié)論都是一樣。他們所有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消失,經(jīng)我提醒,才覺得不對勁。但也不以為意,很快,又恢復正常。不深究,不好奇,不在意。好像世界自有其莫測之偉力,會自動撫平一切bug。

我與時間的關(guān)系徹底混亂。我眼中的世界,出現(xiàn)了嚴重的偏差。一天,不再是一天,而是變成了幾個短暫的瞬間。課堂不再是課堂,而是變成了零散的只言片語。我做任何事,都不再指望,會有一個連續(xù)不斷的線性世界。我的生活,也變得狀況百出。遲到、爽約、晚歸。我很難再準時地做任何事??荚嚨臅r候,只做一半題。經(jīng)常性不寫作業(yè)。坐在座位上,不知道出去。下課出去了,不知道回來。跟一群人走著,走著,一回頭只剩自己。喜歡我的男生,剛和我表白一半,一眨眼,人已經(jīng)不見了。是我不見了,也是他不見了。在籃球場,剛投了一個漂亮的弧線,沒等來喝彩,下一刻就只有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球場上。只好自己給自己鼓掌。曾經(jīng)半天能看完的一本書,現(xiàn)在要用半個月。中午走出校門,買支筆的工夫,再回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放學。我回去拿書包,班主任很生氣:你一下午都去哪兒了,放學了你才來,你什么意思?我說我就是出去買支筆,一不小心……忘了……時……間。像話嗎?不像話。我自己聽著都不像話。

我發(fā)現(xiàn),我丟失的時間,無法被外界感知。帶來的后果,卻影響深遠。我原本學習成績極好,現(xiàn)在一路下降。從原來的年級第一,到高考的時候,已經(jīng)排到三百多名。北大、清華在遠處向我揮手告別。我未來的男友們、女友們在遠處向我揮手告別。正常的、安穩(wěn)而前途似錦的生活在遠處向我揮手告別。我被時間隔離在一切之外,人生進入前所未有的未知。我既感到惶恐,又心存激動。我知道,我不再是我。我的世界,也不再是曾經(jīng)的世界。

高考前,我曾經(jīng)試圖跟夏青青提出一種可能性,就是我或許可以不去上大學。結(jié)果可想而知。夏青青不知道這一切的緣由。以我們那會兒的關(guān)系,我也沒有向她和盤托出的理由。她覺得我是“拿自己的人生當兒戲”,一再逼問我: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我拒絕回答。她不理解我,不理解我身上發(fā)生的一切。我也不理解。到最后,還是做了妥協(xié)。倒不是我屈從了她的權(quán)威,而是我其實也不知道我不上大學要干什么。當你的人生可以隨意跳過一些段落,跳過的按鍵卻不在你手里,你能怎么辦?你不想要的一些冗長細節(jié),會跳過。你用心珍視的片刻,也會跳過。當你發(fā)現(xiàn),你隨時隨地可能消失在此時此刻,毫無預兆就會丟失一段時間的時候,生活中很多重要的事情,就不再重要。你被這種隨機性打亂了一切安排和部署,在你還未曾真正進入生活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生活徹底拋在了一個平行的世界。能怎么辦呢?我不知道。我毫無辦法,也完全拿不出什么有效的應(yīng)對策略。我只能被動地跟在它的后面,亦步亦趨,見招拆招。慢慢地,我開始適應(yīng)這種人生。

4

大學四年,我過得很快。時間在進一步加速。飛機落地濃霧城,中午十二點半到,我從機場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二十。打車去學校,剛和司機聊了兩句,不到一分鐘,已經(jīng)到了。我在學校門口溜達了五分鐘(我的手表告訴我,其實是兩個小時),隨意進了個網(wǎng)吧,坐下來,剛打開一部電影,看了個開頭,天亮了。去學校報到,前面領(lǐng)路的中文系學長,剛做了自我介紹,我還沒看清他的長相,人已經(jīng)不見了。下午三點二十,我終于領(lǐng)到了飯卡。五點四十二,到了宿舍樓下。上樓花了一小時。跟室友見面,沒說兩句話,宿舍熄燈,她們中已經(jīng)有人打起了呼嚕。我看了看表,凌晨一點。十六歲之后,我習慣了隨時看時間。手表上顯示的數(shù)字,是我對客觀世界最后的凝視。我一覺睡了三天(在我,只是一會兒)。起來去吃早餐,吃完已經(jīng)是下午。去上課,沒聽幾句,教室突然黑暗,又到了深夜。空無一人的教室,漆黑一片的教室。我坐在座位上發(fā)呆。等天亮。可惜,跳過的開關(guān)不在我手里。有時候你越想跳過,越是不能得償所愿。下樓,大門緊鎖。深夜的教學樓,漆黑、寂靜,只有我一個人來回游蕩。聽自己的腳步聲,研究每一個轉(zhuǎn)折處的陰影和黑暗。心中漸漸升起凜然意?;亟淌依锟葑?,從窗口向外眺望。研究黑板、墻面、投影儀、座椅靠背的弧度。從凌晨兩點零八分一直研究到天亮。這就是我的大學生活。來不及認識人,總在一些出其不意的地方,擁有漫長的時間和深刻的記憶。我出門去逛街,在濃霧中穿行二十天。杜甫草堂、大熊貓、寬窄巷子、太古里。一圈兒逛下來,大部分時間在看大霧。再回學校,一個月過去了。我漸漸發(fā)現(xiàn),我其實也并不怎么需要睡覺。于是大半年沒有回宿舍。同寢幾個人,我直到畢業(yè)都叫不全她們的名字。有段時間,我想要看書,在圖書館一待就是三個月。一教C302有門中國古代史的課,老師有趣,講課清新不腐朽。我就在C302一直坐著不出去,整整一學期,連座位都沒有變過。我費盡了心思,一門課,也只能聽到一半。偶爾想起來去操場跑步,跑著跑著,有時一周就過去了。時間在我,不是線性的連貫,而是七零八落、顛倒混亂。有時快有時慢,有時真切有時虛幻,有時抽象有時荒蕪。手表上的時間和日期,漸漸變成一種符號,一種離我越來越遠的符號——我再也不能體認。后來我不再隨時去看時間,任由我這個加速的世界和那個巨大的客觀漸行漸遠。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一個故事。很奇怪,以前一直沒有想到。這個故事說的是,晉朝時,有一個人進山砍柴,碰到有人在那兒下棋,他就站旁邊看??粗粗巢竦母蝗桓癄€,斧頭落下去砍到了腳趾。他這才驚覺?;氐郊?,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甲子,父母墳前草都已沒過膝蓋。想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同時想到了我的父親王直。我父親叫王直,故事的主人公叫王質(zhì)。這是巧合嗎?我父親王直的消失,一直是未解之謎。我想到那時我媽對我說過的那些沒頭沒腦的話,她一定是知道一些什么。我決定過年回家的時候去問她,只是一不留神,年已經(jīng)過去。等我終于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2012年的夏天。算起來,我已經(jīng)畢業(yè)了。大學四年,我掛了太多科,根本就沒好意思去問,我還能不能拿到畢業(yè)證。我也懶得問。畢業(yè)證于我,又有什么意義呢?我還能像正常人一樣,去找個班上嗎?我用了兩個月,從成都回到北京。到家后,我問夏青青,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媽微微一愣,我又問,他消失之前,是不是跟你說過什么?我媽反問我,你問這個做什么?我直視我媽的眼睛,你果然知道。我媽眼神迷惘,神思恍惚地說,我不知道,我能知道什么?

我嘆了口氣,開始和夏青青講述我的狀況,講完,她也長長嘆了口氣,開始跟我講述她與王直的事情。

1983年秋天,十六歲的夏青青離開上方溝。坐班車到延安,在寶塔山下盤旋了三日,最后決定投奔當時在延安十字街醫(yī)藥公司看大門的我大舅夏源。在我大舅的安排下,在一家裁縫店,學量身、識布、畫線、鎖邊、釘扣子。一年后,去西安。在大雁塔下好味道飯館刷盤子。再半年,到北京。她不喜歡我大舅,也志不在當一個裁縫。她厭惡刷盤子,在西安的街頭幾次猶豫彷徨,想不清楚自己是該回去,還是繼續(xù)遠行。她心氣高遠,總以為自己一生該當不凡,卻屢次被生活迎頭痛擊。1985年,夏青青到北京后,開始擺地攤,賣過玩具、涼鞋、掛歷、磁帶、服裝。她是最早一批的北漂。到北京的時候,她還不到十八歲,過過一段艱難的歲月。干各種事。收廢品,給人送煤氣罐,在建筑工地搬磚、砌墻、刷墻。她輾轉(zhuǎn)西城東城海淀朝陽。住胡同里、地下室、小隔間、彩鋼房。她白天干活兒,晚上讀書看報,跟著收音機練普通話。她把收廢品時收到的各種舊書舊報紙舊雜志,全部整理分類,一摞一摞碼在床邊。那時,她還相信學習改變命運。她混跡人群中,假裝自己是北大的學生,跟他們辯論“生而為人的意義究竟為何”。她能大段背誦茨維塔耶娃和里爾克的詩句,偶爾引用幾句薩特和叔本華。她還能用地道的北京腔講幾句英語——當然,也只有幾句。在建筑工地,她學會了電焊、開塔吊、搭建腳手架、攪拌水泥混凝土。她能用單手劈磚,能在無門無窗懸空的二十三樓后空翻。她留短發(fā),穿牛仔褲,套皮夾克,抽大前門。她在男人的世界學會了爭兇斗狠,也學會了臟話和葷段子。她能喝酒,酒后和男性工友們掰手腕,能分庭抗禮不落下風。那時候,她交了很多三教九流的朋友。她也曾有年輕時無限的精力,常常徹夜不眠,第二天仍然能在工地里扛兩袋水泥。三四年的時間,她徹底脫胎換骨。北京城里混跡大街小巷的夏青青,也徹底不再是當年上方溝箭桿梁上戴著草帽彎腰除草的那個夏青青。成長是一場核聚變,是無數(shù)次打碎自我又重塑自我。忽一日,她在箭桿胡同鋪下水道,看到了一個呆頭呆腦的青年,腳底下拌蒜,一跤跌到她眼前。這個青年就是王直。第二日,在胡同口和平小賣部再相逢。她買煙,他買掛面。她說她和他有緣。他問“緣自何處”。她說她家門前有山,山名箭桿梁,北京城里有胡同,叫箭桿胡同,這就是緣。她帶他走上街頭,她帶著他游覽工地。他對一切都充滿興趣,看每一樣事物都像生平僅見。他永遠驚異于世界的神奇。他說話的口音奇特,帶著五湖四海味兒和濃重的古意。他講話的語氣也怪,日常的口語中常常夾雜著一些文言。既腐朽,又鮮活呆傻。他克己守禮,縮手縮腳,走在路上簡直不知道該先出左腳還是右腳。夏青青說他像古代的書生,像“出土的文物”,像會被妖怪生吞活剝的雞崽兒。他們很快熟絡(luò)。她去他家做客。他們一起逛街、看電影。她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朽木疙瘩書呆子”。工地上不再有豪飲炸刺的夏青青。他們在1990年攜手回到上方溝的時候,我已經(jīng)孕育生長?;乇本┖?,他們結(jié)婚,并在婚后半年,生下了我。王直為我取名,王杪。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夏青青總是更加主動的那一個,王直總是搖擺,進退不定。他們關(guān)系越好,他的搖擺越劇烈。她搞不清楚為什么,大吵一架。夏青青摔門而去,下定決心不再理他。兩個月過去了,她不找他,他也不找她。她氣炸了。到最后,還是她去找的他。她沖進院子,從屋里把他揪出來,兩個月不見,他整個人已經(jīng)不成形狀。她心疼他。兩個人抱在一起,泣不成聲。她質(zhì)問他,到底是為什么?他猶猶豫豫,欲言又止。她破口大罵:有話快說!有屁就放!再扭扭捏捏,信不信我一刀捅了你?王直深知,夏青青真能說到做到。于是他開始和夏青青講述他的故事。他說他出生于公元301年,斷斷續(xù)續(xù)活著,一直到今天。他說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一天突然消失。他說他遇到她,內(nèi)心無限狂喜,又無限恐懼。他害怕。他說他害怕他一回頭,她已經(jīng)老去,而他一瞬間就丟失了她的大半生。他說他不能和她在一起,她的人生是連續(xù)而完整的,他卻隨時可能會消失在時間之外。夏青青聽他講完,大罵他放屁,說老娘不管那么多,老娘就要和你在一起。后來,他們就在一起了。

我問夏青青,你后悔嗎?夏青青說,后悔,怎么不后悔?腸子都悔青了,最不該的,就是又生一個你出來。看我眼神兒不對,又說,也還好了,就是沒想到你也……我說,我還好,我不像他,他一消失就是好多年,我消失的時間短,最長也不會超過一周。他是走在歷史的長河,我只是游離在生活的側(cè)面。夏青青湊過來抱我。她說,杪兒啊,沒有誰能陪著誰一輩子的。我二十一歲認識他,三十五歲他消失,十幾年,我們有過好的時候,也有糟糕的時候。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看起來不到三十歲。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我說,這意思是他在過去的一千六百多年,真正生活的時間,也就不過十年左右。夏青青點頭,對,他從晉朝到現(xiàn)在,在十幾個時間點停留過,每次停留最長不超過兩年,為什么認識我之后,就待了那么久?我搖頭,說,我不知道,總不能因為你吧?夏青青吐出一口煙圈,把腳搭在茶幾上,過了半天才說,以前我也想不通,但后來慢慢就有種感覺,這個事情好像還真有可能是因為我。你爸就像一只跳蚤,在時間的間隙不斷跳騰,而我一巴掌過去,就把他用手掌扣住了。說著她用手給我演示。她手掌揮舞,然后猛地往沙發(fā)上一扣。我看著她的手,半信半疑。夏青青繼續(xù)說,為什么你消失的時間短,你想過嗎?我說,因為遺傳和變異?夏青青說,屁,那是因為我不想你消失太久!我感覺難以置信,我說,真的假的?那我爸消失,是因為你想讓他消失?夏青青啪地在我腦袋上拍了一巴掌,說你這傻缺,胡說什么呢?不是我想讓他消失,而是我想讓他不要消失,他才能那么久都沒有消失,明白嗎?我點了點頭,又小聲問她,那后來怎么還是消失了呢?夏青青抬手又想打我,抬了一半,意興闌珊地放下,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最后說:還能因為什么,沒以前那么想了唄。我呆呆定在原地,感覺自己隨時都會消失不見,我在這個時空的存在岌岌可危。一抬頭,夏青青站在那兒笑。她說,傻丫頭,你怎么我說什么就信什么,太傻了。我沒有注意到的是,在我抬頭的瞬間,我已經(jīng)消失過一次了。

幾天后一個傍晚,我去胡同口倒垃圾,往回走的時候,突然看到我爸王直出現(xiàn)在我家大門口。他的穿著、表情、姿態(tài),和我十二歲時他消失的時候,一模一樣。我走到他面前,他看著我,過了半天才艱難開口:你是……杪兒?長這么高了。

兩句話說完,十年的時間變成一種實實在在的東西,像風一樣,吹過他的五臟六腑。一瞬間,王直——我從古代一路走來的父親——站在他闊別十年的女兒面前,淚流滿面。

那天,王直和我講述了他的故事。

5

我出生于公元301年,晉朝。和書上的記載不同,我進山不是去打柴,也未見仙人對弈。我也不叫王質(zhì),而是王直。對,一直都叫王直。石室山王家是瑯玡王氏分支,我從小錦衣玉食,在高墻大院里讀書、練字、跟丫鬟們捉迷藏。十六歲,我進山春游,走著走著,迷途而不自知。三天后返家,六十年過去了。王家這時已經(jīng)沒落,老宅換了主人。他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我在鎮(zhèn)上打聽,王家的人去了哪里。找到后,父母已經(jīng)沒了。我三位兄長和長姐也都已去世。大兄之子王奕以砍柴為生,客客氣氣請我吃了一頓飯,對我說的一切不反駁,不相信,只是微笑以對。我走時,他只有三歲。他并不認識我,也沒有人認識我了。我從小長大的宅院,我進不去。我說我從六十年前來,鎮(zhèn)上的人都以為我是瘋子,有一些小孩子還沖我丟石子。我不知道去哪里,隨便選了方向,就此離開了家鄉(xiāng)。

我身上有一把扇子、一只玉佩、一把劍,都還值一些錢。一路走,一路典當,一路售賣。我幼時讀書不勤,唯有字寫得還行。后來我就賣字,給人寫家書,寫匾額,寫碑銘,有些窮酸,但不算落魄。到會稽山陰,聽人說,本地王右軍是大書家,其子獻之亦不凡。想同為瑯玡王氏之后,遂登門請教。右軍其時已老眼昏花,被兩個丫鬟攙扶,顫顫巍巍在門廊下湊著陽光看我寫的字??赐暾f,規(guī)行矩步,有小家子氣。讓我學草,給了我一本張芝手札。幾天后,溘然長逝。王獻之回家守孝,與我論書,說你別聽老頭子瞎說,你的字中正有法度,不該學草,反應(yīng)加強厚重意;給了我三枚漢簡,讓我觀摩。我與子敬投緣,其時,子敬兄已娶郗氏女,公主卻看上了他,他左右為難,問我該當如何。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我一個流離失所且失去了時間的人?我只能勸他想開點。我后來還是從史書上看到,他最終似乎也不曾想開,四十多歲便英年早逝。

我在山陰住了三個月,一直在子敬府上蹭吃蹭喝,與江左名流宴飲郊游吟詩。忽然時空變換,一眨眼(真正的一眨眼),一百多年過去了。晉已滅亡,昔日蘭亭毀于戰(zhàn)火。我站在蘭亭遺址前,手里還端著酒杯。前一刻,大家還在飲酒作樂,后一刻,就只剩下我自己,煢煢孑立于一片廢墟。我看了看杯中酒,翻手倒入腳下泥土。我從廢墟中走出,十里無人煙。行至王家,曾經(jīng)恢弘的宅邸,變成了農(nóng)田。有一老翁正在地里彎腰鋤地,旁邊一頭老牛正低頭吃草。夕陽從遠處來,把老人和牛拉出長長的影子。我本想跟老人打聽打聽別來舊事,想了想,又覺了無意趣。遠處有炊煙升起,遙聞幾聲犬吠,月上中天,平地有霧氣從腳面直貫頭頂。

我嘆息一聲,轉(zhuǎn)身離開。輾轉(zhuǎn)蘇杭,游太湖,至江陰城外,遇一場大雨,躲在大道邊茶棚下避雨。雨停,南朝宋滅亡。茶棚及茶棚下避雨的人都已消失不見。大雨變成了小雪,仲夏轉(zhuǎn)瞬隆冬。我一襲單衣,渾身打著哆嗦,在霏霏雪霰中進入江陰縣城。一路見許多尸體、墳丘、薄雪覆蓋下的血跡、燒焦的房子、折斷的箭矢、在廢墟里埋頭翻檢的孩子、無聲流淚的女人。遇亂兵、流民、土匪,幾次命懸一線,幾次親眼看人命如草芥,終于茍全性命于亂世。又過去幾十年,我在江邊漁村買了一艘漁船。撐帆、劃槳、戴起一頂斗笠。我溯江而上,又遭逢幾次亂世,至金陵,齊、梁間事如水中倒影,在眼前快速滑過。一兩百年時間過去,我一直住在船上,看兩岸青山,看腳下綠水。寒來暑往,日曬雨淋。我不敢入世。我從一介文弱書生,變成長江上孔武有力的好漢。我喜歡上了船上的生活。偶爾下船,也不敢走遠,在碼頭上采買日用,進酒鋪探聽消息,常在一大段世間流逝之后,問別人“今是何世”。我跟漁民學習打魚、游泳,跟岸上漁父學習垂釣。在船上囤積足夠的物資,遇到戰(zhàn)亂,就往長江水道支流里一鉆,過一段時間再出來,就是另一個人間。我曾在秦淮河駐扎,短暫上岸,感受古都金陵的繁華、石頭城的厚重,很快又再次出發(fā)。我賣掉了王右軍送我的張芝手札,之后很長一段時間衣食無憂。每天釣魚、喝酒、做飯、練字、看兩岸風景。我很快對時間失去了概念,宋、齊、梁、陳被我甩到身后。我在船上兩年,順長江漂蕩,一路向西。至荊州,終于踏上長江北岸。南方人第一次進入北地,想看一看青山綠水之外的景色。

到南陽,已經(jīng)是大唐天下。世界,在幾百年的分崩離析之后,終于歸于一統(tǒng)。回頭遙望,三百多年倏忽而過。我依然年輕,有行萬里路的豪情,內(nèi)心卻常?;炭知q疑。我總是不知自己身處何時,不知自己到底是誰,更不知該如何與世界相處。我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歷史的過客、時間之外的旁觀者。我渴望與人接觸,又害怕與人深交。在水上漂蕩的日子,恰是我一生的寫照。永如一葉浮萍,恒久地與生活的實體錯身而過。我再無法成為一個正常人,再無法像一個正常人那樣擁有正常的悲歡與憂愁。我心如四面漏風的篩子,有千百空洞,人間一切穿空而過。目之所及,一切人、一切事,都盡如浮光,如夢幻,如露,如電。

我在南陽,尋訪諸葛草廬。未果。入中原,過許昌、潁川,之后到達洛陽。進城時,已經(jīng)是盛唐。穿大街,過小巷。第一次深刻感受安穩(wěn)的世界。過去幾百年,我目光所及,不過長江。金陵的繁盛,亦如風中之燭火,歌舞升平中,總有深刻的隱憂。我知天下之廣闊,卻只在史書中。四百年戰(zhàn)亂、南朝之小氣無常,都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聽聞江北亂戰(zhàn),從不敢越雷池半步。在荊州古渡口,聽北方來的皮貨商說,天下已定,歸于大隋。這才舉步上岸。一段時間跳躍,我這次躲過了戰(zhàn)亂,一步邁進了盛唐。天寶二年,洛陽城氣象格外不同。來自南方的人,看天街的寬闊、看103坊的周正、看街邊店鋪的樣式新奇,北方的人、事、物,每一樣均與六朝不同。我在洛陽,第一次看到來自更遙遠之地的胡人,操著一口全然未知的語言。在胡兒酒肆喝酒,看胡姬跳柘枝舞,聽域外琵琶、箜篌、羯鼓。在洛陽,第一次真正見識北方的冬天,感受北風的凜冽,看漫天大雪覆蓋天地間一切。洛水邊,關(guān)河樓樓頂。我飲酒、看雪??催h處天街有駿馬、華車疾馳,販夫、走卒往來游弋。我賣掉了一枚漢簡,換了些錢,購置錦帽、貂裘、華服、駿馬,買筆墨、寶劍、玉佩、香囊。冬日寒冷漫長,我那時富足,整日游玩,混跡茶館、酒肆、歌樓。天津橋南一瓢巷修文坊邙山客棧,我包了上房一間。巷子口,有一家糟丘酒肆,位置偏,店不大,唯有一樣,酒烈。店老板董旭年,高鼻深目,一臉絡(luò)腮胡,看起來活像邙山深處來的悍匪。后來才知,他是開元十七年的進士,在萬年縣還當過兩年縣令。常喝酒誤事,慘遭罷免,遂回老家洛陽潛心釀酒,歷十多年,終有所成。他說他的酒,是洛陽第一、大唐一絕。董旭年能釀酒,也能喝酒,每有客至,必先陪三杯。其人豪爽不拘,喝多后不吵不鬧,只是喜在墻壁上作畫。糟丘酒肆四壁都是他層層疊疊的畫,蔚為壯觀。整個冬天,我常坐在他家酒肆,要一壺酒,就一盤牛肉、一碟蘿卜干、兩個羊蹄,烤著火爐,一坐半天。跟董旭年閑聊閑飲,聽他講南來北往的小道消息。轉(zhuǎn)眼冬去春來,酒肆中來了兩個特別的人。

一個叫李白,一個叫杜甫。

他們聊天,飲酒,偶爾談?wù)撛姷暮么酢K麄兞臅r事,聊人生不得志,聊前路之渺茫叵測。我早聽過李太白“謫仙人”之名,近距離觀看,也無出奇之處。至于杜甫是誰,當時毫無概念。董旭年介紹我們認識,很快相熟。我們一起去郊游,沿洛水岸邊策馬奔騰。一起喝羊肉湯,吃胡餅,在文昌閣聽梆子腔,在永安樓看歌舞表演,在糟丘酒肆徹夜不眠。李白好交友,常聚起一大幫人談天說地、飲酒作歌,至東方既白才散。有一次,我們在酒后的深夜游走洛陽,在天津橋上暢談人生。那時李白剛從長安城出來,仕途之念方絕,欲往東海尋仙訪道。杜甫剛科舉落敗,詩名不顯,仕途不通,正不知何去何從。我歷六朝,漂泊水上數(shù)年,初入北地,看一切如過眼云煙(實際上也確為過眼云煙)之淡。李白直言斥我薄情,萬物不縈于懷,萬物無動于衷。我與他們講我的經(jīng)歷,講六朝之興衰,講船上生活的注意事項。李杜二人一臉不信,同時興致勃勃地追問細節(jié)。我便跟他們描述尸體、泥中血肉、燒焦了的房梁下斷腿的孤兒。講獨行水上,細數(shù)漫天繁星。講做飯打翻了爐灶,差一點船毀人亡。講長江的水溫、洞庭湖的魚膾。我們互相交換人生的經(jīng)歷,并相約同游梁、宋,泛舟東海。剛一擊掌,他們?nèi)司筒灰娏?。天津橋還在,只有我一個人立在大雨中。雨水帶著寒意,春天變成秋天,橋邊樹枯黃。又一個百年過去,盛唐進入晚唐。糟丘酒肆成估衣鋪,邙山客棧舊址變騾馬市,洛陽城蕭條了許多。寬闊的天街已多年不經(jīng)修繕,在雨水中泥濘不能下腳。馬車碾過,凹下去溝壑,隆起山嶺。城里不再有胡人。洛陽城居民說話的口音,也有了些微變異。我站在一瓢巷口,想我的馬,買來一共也沒騎過幾次。我沒有離開洛陽。本來想去長安,現(xiàn)在也不想去了。天下已初現(xiàn)動蕩,我心灰意冷,在洛陽城漫無目的游走,希望跳過這段時間??上Р荒堋R粋€月后,我在一瓢巷深處買下了一所宅院。剛交了錢,新宅一天還沒來得及住,眼前一晃,天地變化,唐已滅亡,我一腳邁入了宋朝。洛陽城縮水了三分之一,大街小巷一派凋敝。我在唐朝買的宅院,塌了大半,看樣子像經(jīng)歷了地震、戰(zhàn)火,還有強盜的洗劫。沒想到的是,宅子雖然荒廢破敗,卻依然在。我修房架屋,除草殺蛇,壘墻立門,在廢墟中重建家園。

忽一日,戰(zhàn)亂起,洛陽城轉(zhuǎn)瞬成空。金兵南下,我沒有走。蒙古鐵騎南下,我也沒有走。我在洛陽城一瓢巷老宅歷經(jīng)唐、宋、元、明。終于,老宅成為廢墟。我再一次動身,西入長安,東至北京。走著,走著。從古代走到了現(xiàn)代。從清乾隆年間,一步邁入民國。

我坐過祥子的黃包車,跟沈從文喝過酒,在微光小院兒聽郁達夫念楚辭。時代日新月異,我一千年來所熟知的一切,在瞬息間崩塌、重組。北京城里起高樓。馬路上不再有馬,馬車變汽車。油燈變蠟燭、變電燈泡。夜晚不再是黑色,天空中星光日漸暗淡。妖、魔、鬼、怪在現(xiàn)代之后,退隱至歷史的深處。皓首窮經(jīng)的書生不見了,通宵飲酒的詩人不見了。亭、臺、樓、閣變成了鋼筋、水泥、塑料、玻璃。就著燈光讀書,俯仰之間,人世的文字我已經(jīng)不能盡讀。提筆未落,毛筆變成鋼筆、鉛筆、圓珠筆。長衫成短打,無數(shù)人長發(fā)倏忽剪短。上一秒,我跟著“五四”游行的學生走過趙家樓,下一秒,日本人進城,我被一個兵一腳踢翻。爬起身,新中國成立。乾隆年間,我見一棵老槐樹,立在箭桿胡同外面一片空地。再見時,樹已經(jīng)長入墻壁,一塊古樹名木的牌子釘在樹干上。后來樹下有一小女孩兒,英姿飛揚,她說她在開一場演唱會。我在西山黃葉村和一人飲酒,他問我金陵往事。酒未盡,他已成古人。他的書已成古書。我看過圓明園的大火,見過刀槍、弓箭、鴉片煙與火槍、大炮、坦克的戰(zhàn)斗。我目睹亂世中人命的微賤,也曾深刻感知貧窮和人性的險惡。

我在歷史中穿行,所見所感既深遠,又淺顯。我的時間線上,一切動蕩。萬事方生方死,萬物轉(zhuǎn)瞬即逝。我有萬千閱歷,卻永遠兩手空空,在巨大的豐富中走過,卻片羽不能沾身。無牽,無掛。無所滯,無所礙,亦無所寄托。我坐看風云起、風云動、風云散。感到極深刻的孤獨、極深刻的空虛、極深刻的厭倦。

我在一瓢巷里躲了幾百年,直到無處容身。我在箭桿胡同又躲了近百年,從二十世紀初至新千年,搬了幾次家,住的院子越來越小。一日出門,在胡同口摔了一跤,遇見了夏青青。她眼里笑意盈盈,伸手把我從地上拉起。她說:“你這人笨死了,路都走不好?!?/p>

從此,我的時間被定住,不再閃爍、跳躍。世間一切,變緩慢。斷斷續(xù)續(xù)的快進翻成信步閑庭。十幾年的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我愛上一個人,緩慢地學做一個父親,緩慢地從出乎其外的旁觀者變成置身其內(nèi)的親歷者。世界接納了我。我歡喜、雀躍,無波古井乍起狂瀾。我所見真實,所思確定,所期待的盡在眼前。我真切地感覺,自己從此屬于一個地方,屬于一段切實而穩(wěn)定的時間。直到有一天,我坐在我家門口的板凳上,看著遠處胡同口老槐樹下女兒的演唱會??粗粗?,女兒從小女孩兒一下子長成了大人。她慢慢地向我走來。

6

2012年夏天,一個炎熱無風的傍晚,我與王直再相見。消失了十年,他從時空的裂隙驀然現(xiàn)身。我們彼此都有些猝不及防。以前,在我還是小女孩兒的時候,在成人以前,在我孤身與世界宣戰(zhàn)的時候,我曾有過深切的需要,需要一個父親。那時,一個父親,對我是重要的。而現(xiàn)在,時過境遷。我和他,相距十年。王直的出現(xiàn),于我,不像父女的重逢,更像是同類的相聚。也因此,我對他,無怨無恨。我只對他的經(jīng)歷好奇。

那天,我們在門口站立了許久。等他臉上淚水干涸,等我們消化彼此的陌生與隔閡,也等他從心理上適配十年時光的流逝。我看著他,他看著木門上褪色的紋理和鎖扣。門的背后是他曾經(jīng)的家,二十多年前,他在旅途中滯留不前,唯一的理由就在那里?,F(xiàn)在,他面對這扇門,遲遲不能舉步。最終,他也沒有進去。

一切都變了。失去的,永遠不能回來。他知道,我也知道。夏青青,也知道。當時,她就在院子中的破沙發(fā)上坐著,屢次目光投向大門,但最終,她也沒有起身。冥冥中,她有所感,卻不想去驗證。大約十幾年后,她才在一次閑聊中隨意地問我:你爸,是不是回來過?我點點頭,跟她講述詳細,她只靜靜地聽著,最后說,我就知道,我當時的感覺是對的。我問她,真不想再見一面?她搖了搖頭,說:“他回來,不是要接續(xù)從前,只是來跟我們告別。”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也是。

那天,我和王直在胡同里漫步,我跟他講了我的事情,他也和我講了他的事情。我們同病相憐,卻也不能相互理解。他的故事太長,而我,還過于年輕。他大踏步穿行于歷史,而我,只是在生活的表面,碎步前行。我從他漫長的講述中,并未獲得鼓舞,只得到一個教訓:不要和這個世界深入鏈接,更不該有愛人和小孩兒。我們聊了很久,也走了很久。我們的足跡踏遍了二環(huán)內(nèi)的每一條大街小巷。走走停停。從傍晚到深夜,再到日出。我們一起吃燒烤,喝啤酒,在咖啡館里乘涼。北京夏日的夜晚,我挽著父親的手臂,在長安街上緩步前行。他驚奇于世界的再次面目全非。我羨慕他能跟李杜一起飲酒,在書圣家里做客,與曹雪芹細說金陵舊事。我萬千感慨:他的歷史如此壯闊,而我的時間細碎,看不到大事件,只是給自己徒增了些許麻煩。整整一夜,他事無巨細地跟我講述他的人生。從公元301年起,至公元2002年王直忽然消失止。這期間,我的時間線連續(xù)而完整,沒有任何跳躍的意思。第二天,吃完早餐后,我們揮手告別。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王直。

我回到家里,陪著夏青青過了幾年(按她的時間線來算),看著她慢慢學會跳廣場舞、用手機自拍、在院子里搞起燒烤晚宴。我離開家,一個人漫游世界。我媽給了我一些錢(錢大部分來自王直從晚清帶來的金條),足夠我不太揮霍的情況下,過大半生。先是去了王直當年走過的一些地方,走馬觀花大半年過去。洛陽城也好,石室山也罷,都沒有歷史的影子。去西部,去海邊,去國外。人們都會去的地方,我去。人們不去的地方,我也去。人類,在我的眼前是聚散不定、若有若無,唯有山川草木,能在我眼前恒定。在我的時間線,大約兩年多;在現(xiàn)實世界,大約七八年。風景再美,看多了也膩。2024年,我回了趟家,參加我媽夏青青的婚禮。我給他們帶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許多紀念品,作為新婚的賀禮。我欣慰地看著夏青青成家,勸他們多出去走走。我說,每個老年人都要去環(huán)游世界,內(nèi)蒙大草原、新疆天山南北、西藏布達拉宮岡仁波齊、青甘大環(huán)線、海南島椰林海風,這些國內(nèi)的地方不得走上一圈兒?還有巴黎埃菲爾鐵塔、埃及金字塔、泰國普吉島、紐約第五大道、日本奈良北海道、羅馬威尼斯水城,你們不去拍個照打個卡?還給他們找了些攻略,在地圖上標記了一些地點。他們很聽話,幾天后就收拾好了行裝,直奔呼倫貝爾。

我媽和李叔去環(huán)游世界,我在家躺著不動。給他們說的那些地方,我都去過。慢慢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我不想再看風景,我得了風景眩暈癥。一想到天地間大自然的美,就想吐。我久已不再與人有聯(lián)系,不再出門,也不再去關(guān)注時間的流逝與崩塌。當我拋棄了一切外部的世界,時間便不再是間斷的、讓人頭暈?zāi)垦5拿詫m,而是成為連續(xù)、流暢、完整的線性存在。我感覺我的時空變得穩(wěn)固。我終于能夠坐下來,完整地看一部電影,流暢地讀一本書,連續(xù)不停地通關(guān)一款游戲?,F(xiàn)代社會豐富的娛樂,讓我茍活,讓我沉溺其中,不知歲月的流逝。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生活中,還是會有一些不便。我沒法自己做飯,很容易引發(fā)火災(zāi)。就算不引發(fā)火災(zāi),也可能把鍋燒壞。我點外賣。在大門上裝了外賣箱。去拿的時候,飯有時是涼的,有時是餿的,還有時候是臭的。涼了,我用微波爐熱一下。餿了、臭了就只能倒掉,重新下單。我也不能開車。有可能突然開著車,我不見了,車還在走(我其實沒有試過,也不敢試)。我使用一切外部的工具時,都需要小心,特別是電器。有一次,我用吹風機吹頭發(fā),吹著吹著,我消失了,吹風機還在賣力鼓吹,直至起火,把自己燒成一坨焦炭。還好,它燒了一會兒就自己熄滅了,沒有把整個房子燒起來。我大部分時間,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偶爾出門溜達。在我遛彎兒的工夫,我媽和李叔回來過一次。等我溜達回來,他們又出發(fā)了。我玩兒游戲、追劇、看電影、刷短視頻、刷微博。很快,我媽和李叔從埃及回來。2037年,我媽過七十大壽,吹蠟燭許愿的時候說,她想回上方溝再看一眼。我們于是相約一起去上方溝。我的情況,很難跟他們走在一起。最后商量好,我先出發(fā),等我到上方溝之后,給他們打電話,到時他們再出發(fā),這樣就能跟我在上方溝會合。

我于是出發(fā)。在我看來,我只是兩三年沒有出門,世界卻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街上的出租車不再有真人司機,價格卻翻了好幾倍。我坐飛機到西安,從機場到火車站,吃飯、上廁所的間隙,時間流逝了幾次。再坐火車到延安。在延安轉(zhuǎn)大巴車,到五谷縣。這期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找了家賓館,住下來,給我媽打電話,接電話的卻是李叔。李叔說我媽已經(jīng)不在了。我一驚,問今年是哪年。李叔沉默許久,長長嘆了口氣:今年是2043年,你媽走了也兩年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時間又加速了。

上方溝夏家圪嶗我外婆家九孔窯洞還在,以前是土窯,后來變成石窯。窯里的人陸續(xù)離開,平整的院子里草木瘋長。九孔窯坍塌了一半。蛇、蟲、鼠、蟻入住其中。夏日有山洪爆發(fā)。山水漫過不周山,沖垮了院墻,沖走了窯洞中殘存的瓦罐、水缸、簸箕、鋤頭、墻上貼的舊報紙和不知年月的獎狀。從鹼畔開始,水土慢慢流失,形成溝壑。溝壑漸漸擴大,把整個院子分割、切碎、吞噬。前院、后院、上院舊日的豬圈、驢圈、雞舍已成野生坡地,完全看不出曾經(jīng)形狀。風霜、烈日、四季的輪回,以無上偉力塑造一切、消隕一切。冬天下大雪,大雪埋沒了所有人類的痕跡,整個上方溝空無一人。這里是被遺忘的世界。電線桿在春天倒下,箭桿梁、老虎峁、前溝臺、后陽坡上在世紀初種下的磕頭機,也在三十年代后漸漸停止了運轉(zhuǎn)。地下沒有了石油,地上也沒有了莊稼。不周山回歸原始,無定河里慢慢有魚蝦出沒。山慢慢變綠,繼而變得陰森。兔子、山雞、老鷹從荒蕪中現(xiàn)身。窯洞上方漫坡的桃樹和杏樹,結(jié)出的果實,逐年退化,味道變酸、變苦、變澀,直至完全無法入口。1983年,夏青青離開這里。1999年,我在這里眼見外婆的死亡。夏家圪嶗,從我外曾祖父夏商的父親于十九世紀末開始建造,一開始只有三孔土窯,到后來逐步增加到九孔,再到1997年,我外婆周八音將所有土窯全部翻建為石窯,達到鼎盛期。此后,便是一路下行。我的表哥表姐表弟們相繼離開,之后是我的幾個舅舅。他們?nèi)チ丝h城、省城,外地乃至外國。銀川、西安、北京、深圳、成都、香港、紐約、墨爾本……夏家圪嶗出來的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短短幾十年間散落全世界。最后一個離開的,是我三舅家的二表哥。二表哥的二女兒大學畢業(yè)回縣林業(yè)局上班,2032年榮升副廳,在林業(yè)局對面的桃源居為我二表哥和二表嫂專門買了個兩居室,生拉硬拽,連哄帶騙,就此,上方溝碩果僅存的最后兩位留守老人也離開了這里。夏家圪嶗徹底安靜了下來。整個上方溝,也徹底被世人拋諸腦后。直到2045年,我來到這里,并于此定居。

我用十年時間整修院落。清除雜草、灌木,驅(qū)逐蛇、蟲、鼠、蟻,搬運土方,平整地形。修路,架設(shè)電路、網(wǎng)絡(luò)。打磨窯洞的石頭表面,去除銹蝕、污泥、表面的植被,查漏、補缺。再用十年時間,購置家具、電器、糧食、衣服。又用十年時間布置新居。在院子里種蘿卜、韭菜、茄子、西紅柿,在窯洞里裝空調(diào)、熱水器、抽水馬桶。我兩三年去一次太古鎮(zhèn),十多年去一次五谷縣。每次出行靠走,用一個月或一年。最近的鄰居在三里外的紅柳灘。開始有七戶人家,很快變?nèi)龖?,變一戶。一戶也終于消失。我在院中間插一截干枯楊樹枝??葜芸熳兂蓸洹錆u漸參天,轉(zhuǎn)眼我已不能合抱。樹下放一套沙發(fā),我常年躺在沙發(fā)上看書、吃零食、打游戲、刷視頻。一百多年極速過去。

一個年輕人從坡底下走過。我叫住了他,請他坐到院子中間喝茶。我對他說,我上一次看到活的人類,還是八十多年以前。他并未表現(xiàn)出詫異。我問他“今是何世”。他說,現(xiàn)在是2152年,世界生機勃勃。我對他說,我老了,馬上就要死了,但感覺這一生還沒怎么活過。他點點頭,表示理解。他說他比我更老,活得太久,感覺這一生漫長極為不可思憶。記憶的憶,他說。不知道為什么,我開始跟他講述我的故事。那些記憶中的碎片,時光縫隙里的游走。2002年,十二歲的我在胡同口開演唱會。公元317年,十六歲的王直進石室山春游。1983年,十六歲的夏青青決定離開上方溝。故事沒講完,喝第二壺茶時,我的時間線又發(fā)生了一次變動。人從我眼前消失,夏天變成冬天。大雪埋住了我?;腥婚g驚覺,我只有一顆頭露在雪平面以上。院中曾經(jīng)參天的楊樹被時間腐朽、摧折,已變成一截斑駁枯木,在一片茫茫中兀立。此外一切的一切,消失在雪下。萬物遁形,世界變成徹底的白色。

我感到一陣寒冷。我還穿著夏天時的長裙。我活動手腳。開始在雪地里游泳。嗆了幾口雪。我撲打著雪浪,感到一陣久違的快活。我大叫,幾近于歡呼。我開始唱歌: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兒唱大戲……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有酒有酒……藍個盈盈的天……青楊柳樹活剝皮……

四周群山覆雪,遙遠處,似有吉他聲緩緩傳來。忽然間,我淚流滿面。